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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发财团”的大轿车上我回头一看,我们这些面孔都是朝圣者的。六十五岁的薛天奉(以下称老薛)坐在第六排靠窗的位置上,那时他对我只是考察团的普通成员,一个神态、动作都过分认真的老书生。他跟我话讲得很少,一开口就知道他讲的这句话已在他肚里给涂改多次了。他穿一件米色丝绸夹克(大多数团员都有这种夹克),拉链特地没拉到领口,露出白衬衣领和黄蓝斜条子领带。老薛身材不高大,是个很有节制地吃喝、天天睡个小午觉、坚持晨跑的人。他连老都老得很有节制:一边一只薄薄的眼袋,腹部一丘轻微突起,基本没有深刻的皱纹。没人会脱口而出地叫他“老头儿”。他问我:“安小姐,拉斯维加斯是什么意思?”

我领过无数个代表团,好像老薛是惟—一个拒绝稀里糊涂接受这词的人。

“是赌城啊!”我脑筋一动不动地说。在我和临时建交的人谈话时,我很会省脑筋。我当时根本看不出这个六十五岁的男人,一个默默无闻的化工学院的化学教授跟我之间会有延长交往的可能性。我是受雇来陪同他们游览的,无历史无未来的三天雇佣期确定了我明朗单纯,少心无肺的外在风貌。

“不过,这‘拉斯维加斯’总是个意思吧?”

“哎呀,”我欢快地抱歉说:“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可以帮您打听一下!”

他忙说:“谢谢谢谢!”好像我真会为他去打听似的。

几年后我一听“拉斯维加斯”就想吐,就会汗毛里飕飕飕过冷风地反感,那时我才突然想起我许诺过老薛。我这才去帮他打听“拉斯维加斯”究竟什么意思。词意太简单,就是“小沙丘”的意思。可那时老薛已在它那五个音节的迷津里摸索好几年了。

我记得那个斯斯文文坐在老虎角子机前面的老薛。他一上手是赌一元钱的筹码。后来换成两角五的角子,他二个纤瘦的秀才手指拈起一枚角子,不慌不忙推进投币口,食指在上面停留一瞬。似乎那一瞬他意识到了失误,亦似乎那一瞬使他更深思熟虑。角子坠落的声响之后,又一个休止符,他才去握那根操纵柄。在所有信号飞转起来,颜色和形状混沌流过而形成一个刹那的谜团时,他嘴唇微嚅,默读着那无数萌生和混灭的可能性。然后他定睛向现实的谜底看去,淡淡笑了。似乎无论得失,这谜底都被他无条件地接受。他所有动作都属于一个极有节制的人。三天赌下来,他是惟一一个没有输掉钱的人。然而所有输了钱的人都远比他尽兴,远比他满足,张张面孔都奔放了许多,笑声也豪迈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