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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查实罪证◎

朝会以魏大江状告敬国公一案收尾,不过半日,此件惊天大案传遍坊市。

敬国公府上下呼天抢地,乱作一团。

皇帝令锦衣卫彻查事情真相,着都察院协理,并调遣羽林卫严密包围敬国公府。

朝会之后,谢明灼暂时搁置今日学习计划,先翻阅锦衣卫呈禀的河南情报。

“官府已经下达‘刈麦计划’,可农户拒不同意。”孟绮忧心忡忡道,“勺勺,如果继续推行计划,会不会起到反作用,比如有人利用朝廷的‘荒诞’政令,煽动百姓起义?”

谢长锋也点头:“没错,我看情报里还提及,有耿直的地方官员带头违抗政令,并写了奏疏送往京城,只是奏疏比情报传得慢,还没到。”

谢明灼放下情报,说:“宗震已经带着军队返回开封,救济粮也都在他手里,端看他下一步怎么走。”

启朝建朝初期,朝廷就定下了“寓兵于农、以兵养兵”的政策。

卫所的存在依托于军屯制度的落实,临边险要者,守城多于屯田;内而夷僻者,屯田多于守城。

河南诸卫所算不得边关险要之地,基本一分二分守城,八分九分屯田,卫所驻扎地渐渐形成一座座军镇。

军镇也是要参与“刈麦计划”的,而“刈麦计划”是否执行需要最高指挥官下达命令。

一旦军镇开始落实计划,其周边的村落会受其影响,百姓的抵触情绪也会消解一二。

“那我们现在只能等消息?”谢长锋问。

谢明灼摇首:“京城沦陷,起义军最多算个外力,其关键在于军防问题。倘若魏大江所言为真,京军大多精壮都被官宦役占,营中只剩下老弱病残,守不住城门是理所当然。当务之急,是整饬京城军务。”

“怎么整饬?”谢长锋愁眉苦脸,“把役占的军士重新召回营中训练?只有三个月时间,够吗?”

“最起码不会三日就沦陷,起义军曾经也只是拿锄头锄地的农民。”谢明灼安抚道,“往好处想,如果‘刈麦计划’成功,咱们就不会面临亡国危机了。”

谢长锋舒了口气:“也对。”

“敬国公一案就交给二哥、锦衣卫和都察院,我先去一趟威宁侯府。”谢明灼起身。

孟绮关切道:“勺勺,你一夜没睡,要不要先去休息?”

“不用,我不困。”谢明灼没说假话,她的精力确实出奇地充沛。

威宁侯府,陆二躺在床上,兴致勃勃听小厮谈及今日朝会魏大江告御状一事。

“你说公主也上了朝会?”他猛地坐起,因牵动伤处不由龇牙咧嘴。

“少爷当心。”小厮立刻伸手扶住,慢慢托着他的背重新躺下,又点点头道,“千真万确。”

陆二忙问:“可有人抗议不满?”

“倒是没听说,许是告御状的事情太叫人震惊了,那些官员无暇顾及这件事。”

“说得也对。”陆二双目发亮,“还有呢还有呢?”

“敬国公被关进大牢,羽林卫围了敬国公府,就没了啊。”

陆二:“我是说公主。”

“公主?朝会结束,她应该就回皇子所了吧。”小厮不明所以道,“至于其它的,我也不清楚。”

陆二莫名有些失望,挥挥手:“再去给我洗个苹果。”

“少爷,您今早起来都吃三个了。”小厮小心劝道,“积食伤胃。”

“公主赏赐的,难道要等放坏了?”陆二乜他,“还不快去。”

小厮不敢违逆,只转身时小声嘀咕:“这么冷的天,放个十天半月都不会坏。”

他出了房门,碰上另一个小厮满头大汗跑来,气都没喘匀:“快……快……”

“快什么你倒是说啊。”

“快禀报……少爷,荣……荣安公主驾……驾临!”

小厮懵了一瞬,慌忙跑回房间,对床上疑惑发呆的陆二手舞足蹈:“少爷!公主殿下来了!”

“什么?!”陆二差点鲤鱼打挺,抽搐着嘴角忍痛坐起,“快扶我去院外!”

他有伤在身,走到大门外实在办不到,只能在自己院前迎接,他们都认定公主来访定是为了探望他,昨日公主的贴身侍女看望时已经有所暗示。

正要踏出房门,陆二又忽然停了脚步,问身边小厮:“我形貌可有不妥?”

小厮:“少爷清俊端正,并无不妥。”

“当真?”

“当真。”

“去拿镜子。”

“……”

小厮取来铜镜,放在陆二面前,陆二扭头观察镜面,确实没发现什么疏漏,这才迈步出门。

他在院子前站定,一直向来客方向引颈,只是左等右等,依旧不见半个人影。

“公主当真来了?”

“当真。”报信的小厮慌忙点头,“小人来报的时候,侯爷和夫人已经迎接公主殿下入了正堂。”

陆二:“……”

正堂内,谢明灼端坐主位,姜晴在她身后侍立。

威宁侯陆平及其夫人柳缨,陪坐于下首,吩咐仆从奉上茶点。

谢明灼浅酌一口茶,目光落向两人。

之前在宫中见过威宁侯,没什么新鲜的,倒是柳缨叫她眼前一亮。

柳缨生得细眉杏目,身形清瘦,与魁梧健壮的威宁侯颇为相衬,但观其坐姿和神态,竟隐隐有几分侠者之风。

书中写京城沦陷时,威宁侯府的女眷也奋勇杀敌,想必说的就是这位夫人。

“常听母后提及柳夫人,说你生在陕西,年轻时曾独自对抗过狼群,实乃人中豪杰,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

柳缨怔了怔,旋即笑开,一下子冲淡了先前伪装的端庄贤淑,爽朗道:“公主谬赞了,那都是年少无畏。其实当时臣妇被狼抓伤了,但怕丢了面子,回家不敢告诉爹娘,等炎症发作高烧,爹娘才发现端倪,给我请了大夫。”

“令尊令堂见到你高烧,恐怕也歇了斥责你的心思吧?”谢明灼笑着打趣。

“哈哈哈哈,确实如此。”柳缨一拍大腿,“我那时候还庆幸自己发了高烧,免得又是一顿竹笋炒肉。”

“咳咳。”威宁侯清了清嗓子。

柳缨当没听见,继续侃侃而谈:“公主有所不知,我打小就皮实,高烧后两天就活蹦乱跳了,俩孩子也都随我,别看二郎血淋淋地抬回来,其实都是皮外伤,过两三天就好了,您不必担心。”

“到底是为我办差受了委屈。”谢明灼面色温和道,“不去看一眼我也不放心。”

“公主宽仁,是那兔崽子办事不力,公主不仅不责罚他,还赏赐了那么多药材和吃食,老臣心中实在惭愧。”陆平说得情真意切。

谢明灼摆摆手:“陆侯此言差矣。我只是让他去养猪,不是让他打赢架,真要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他。”

“公主言重了。”陆平连忙回道,“能为殿下办差是他的福分。”

谢明灼收敛笑意,正色道:“不仅是我,父皇也私下与我说陆二郎受了委屈,只是今日朝会一事想必陆侯也有所耳闻。父皇正忧心难安,我作为女儿,想为他排忧解难却无从下手。”

话说得如此明显,陆平都不能装听不懂,且他本就对此有些想法,公主这一暗示恰好给了他直抒胸臆的机会。

“老臣斗胆一问,陛下忧心的可是京防之事?”

“正是。”谢明灼诚心请教,“我听父皇说,陆侯当年带领一支训练不过两个月的新兵,重击犯边的北狄骑兵,后来这支新兵成了叫北狄各个部落闻风丧胆的神兵。陆侯骁勇善战,于操练军士之事上也颇有见地,依你看,眼下的京营可还有救?”

陆平红了眼眶:“圣上厚爱,老臣铭感五内。老臣明日便上一条陈shsx,将操练心得悉数列于其中,请圣上过目。”

谢明灼由衷道:“有陆侯这般英才良将,是我大启之福。”

“大启如今盛世太平,盖因陛下励精图治、抚绥万方,老臣可担不起殿下的夸赞。”

谢明灼:“……”

当臣子真是不容易,还得学会睁眼说瞎话。

威宁侯口中励精图治的皇帝陛下,此时应该正在乾清宫品茶作画,顺便陪老婆撸猫。

“陆侯过谦了。”谢明灼又笑着问,“不知陆二郎住在何处?”

柳缨利落起身:“公主请随我来。”

威宁侯府修得不算豪华,但亭台水榭一样不缺,穿过曲折游廊,一路池水假山接连入眼,与庄严恢弘的皇宫相比,侯府更加精巧,点滴细处皆透着生活的气息,是座温馨的宅院。

“公主,就在前面,拐过弯就到了。”柳缨恭敬携引,越过一座二人高的鹿形石雕,一方小院映入眼帘。

柳缨本来是扭着头介绍,待转身过后,面色忽地一僵。

她那不争气的儿子,竟然靠在门口的摇椅上睡着了!

身边两个小厮慌忙跪地行礼,还不忘小声呼唤等睡着的少爷。

“犬子无状,公主见笑了。”威宁侯一直缀在后头,眼下只能站到前面请罪,正欲张口呵斥,却被谢明灼拦住。

“身上受了伤,夜里难免疼得难以入睡,他既已睡着,就不必叫醒,让他好好休息。”

柳缨心疼儿子,听了这话心中极为熨帖,但礼数就是礼数。

“公主体恤二郎,臣妇心领了,只是二郎醒来后,定会埋怨我没有叫醒他。”

等谢明灼应下,她行至摇椅前,伸手拍了拍陆二的肩膀。

陆放一个激灵,从睡梦中惊醒,顾不得身上的伤,直直坐起,嘴里嘟囔着:“公主来了吗?公主来了吗?”

众人:“……”

威宁侯简直没眼看,恨不得一脚将他踹回房间。

谢明灼被他逗乐,脸上便浮现几分笑意,走到陆放面前,接了他的话茬:“嗯,公主来了。”

她今日没穿公主常服,只一身天青色对襟窄袖褙子,外罩云白比甲,发上也无多少珠翠,瞧着极素净,稍显凌厉的眉眼也似染上了温柔。

陆放呆了几息,待回过神,才撑着摇椅扶手,就要跪地行礼。

“你有伤在身,礼就免了。”谢明灼示意姜晴送上一只木匣,“养伤无聊,我叫人在宫中藏书馆寻了一些书,大多是关于养殖家畜的技艺,也有几本杂书打发时间,你将就着看。”

陆放惊喜接过:“卑职谢殿下赏!我一定认真研读,争取养出更加肥硕的猪!”

威宁侯夫妇不由扶额。

就连其余低头的仆从,都忍不住咧开嘴角。

谢明灼也笑着鼓励:“我相信你。”

谢绝威宁侯夫妇的晚膳邀请,谢明灼带着姜晴离开侯府。

宫中暂无大事处理,她便携姜晴在坊市间闲逛。

穿越后就从公主府搬到皇宫居住,除去昨天去了南下关,她还没有真正游览过这座城池。

“殿下想去哪?”姜晴驾着马车问。

马车虽是皇家出品,但外表很低调,特意造来给宫中贵人微服出游,车轮辚辚滚过青石板路,混在街市中并不显眼。

谢明灼掀开窗帘,一手支着脑袋,目光茫然地掠过街边林立的商铺,忽然定睛。

“停车。”

姜晴吁停马车,往右抬头,见是一豪华铺面,上书“凤麟苑”三个鎏金大字。

她听说过凤麟苑,店名取自“凤毛麟角”,据说东家财力雄厚,店里的货物都是从各地运过来的珍稀宝物,价格高得吓死人。

放在以前,她根本不敢靠近,不过现在她可以借公主的光,进去长长见识。

凤麟苑的门子很是讲礼,客气接过姜晴手中的缰绳,笑着招呼下车的谢明灼:“这位娘子里面请。”

谢明灼微一颔首,踏入凤麟苑。

店内博古架整齐陈列,架子是用品质上乘的松木所制,店中似有淡淡的松香浮动。

各式各样的珍宝摆放在松木架上,有名贵的瓷器和金银首饰,也有巧夺天工的玉雕,还有从域外交易来的稀奇玩意儿。

谢明灼看中的是一套透明琉璃茶具。

启朝如今只能烧制出有色琉璃,尚未出现玻璃器具。

在现代社会,玻璃制品充斥着生活、生产等方方面面,没人会特意去思考玻璃带来的便捷。

到了古代,谢明灼才深感玻璃的重要性。

她每日在文华殿读书,门窗皆用绢布蒙上,殿内光线极为昏暗,看久了眼睛发疼发胀。

本打算解决亡国危机后,就派人去外域寻找有无玻璃制品,学习玻璃制造工艺。

谁知心血来潮的一次逛街,就叫她碰见了。

店内伙计见她盯着玻璃茶具,热情介绍:“娘子好眼光,这套茶具透明澄净,茶水入盏之后可以清楚看到茶叶的浮沉和清澈的碧波,用来吃茶再合适不过。”

“店里有多少套?”谢明灼爽快问道。

伙计目光不由发亮,语气中隐含几分遗憾:“小店只剩这一套了。”

要是多来几套,说不定这位贵客能全部买下,掌柜的知道后肯定会夸奖他,还有可能给他涨工钱。

在凤麟苑待了这么久,他早已练就一双“火眼金睛”,眼前这位娘子看上去虽朴素,但其一言一行落落大方,神情自信坦然,出身定然不俗。

他又恰好对纺织工艺有所涉猎,小娘子穿的衣裳绝非出自寻常工坊。

谢明灼也面露可惜:“我想多入手几套,可否告诉我这种茶具从何而来?”

“这……”伙计为难道,“小人只是个伙计,也不知道东家从哪儿进的货。贵客,要不要小人给您包起来?”

谢明灼颔首,示意姜晴付钱。

一套玻璃茶具,竟高达一百两银。

伙计手脚麻利,将玻璃茶具置入精美的木匣中,空隙处塞满棉包,笑容满面地递给姜晴。

谢明灼适时问:“贵店掌柜应当知道货源吧,可否引荐?”

“掌柜的正好出去办事了,现在不在店内。贵客要是有空,可以先在小店里逛逛,等掌柜的回来。”

谢明灼正欲应下,门外声音先至,满带笑意:“谁等我回来呀?”

一位身形丰腴的女子踏入店内,约三十出头,穿着沉香色窄袖褙子,耳下缀着琥珀色玛瑙,一双眼睛弯如月牙,见人三分笑意,瞧上去极为可亲可近。

“掌柜的,这位贵客瞧中了八仙过海水色琉璃茶具,不过她想多入手几套,想问问茶具的来源。”伙计连忙上前表明。

女子目光落向谢明灼,隐晦地怔了下,面上笑意不变。

“我姓李,名九月。”李九月伸手作请,“贵客不妨上楼一叙?”

谢明灼颔首:“李掌柜客气了。”

凤麟苑共三层,一楼与二楼皆陈列货物,只是二楼的货物更加珍稀宝贵。

三楼为待客室,专门供店铺的贵客品鉴宝物,室内装饰奢华,甚至连一只小小的摆件都价值千金。

凤麟苑果然家底雄厚,不知背后东家到底是何人。

三人入了内室,李九月转身关紧屋门,未及谢明灼反应,突然俯跪于地,恭敬道:“民妇拜见公主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谢明灼挑眉:“你认得我?”

“京中皇亲勋贵,民妇不敢不认得。”李九月垂着眼睫,“开店做生意,不能因无知得罪了人。”

“起来吧。”谢明灼转身坐下,“你本可以装作不认得。”

“民妇不敢欺瞒。”李九月起身,恭敬沏了茶水,双手端到谢明灼面前,“公主请用茶。”

凤麟苑能在京城屹立不倒,其背后之人非富即贵,李九月面对皇帝宠爱的公主不卑不亢,可见也并非寻常的掌柜。

谢明灼端详盏中茶水,笑道:“这是福建产的贡茶,凤麟苑果然不同凡响。”

贡茶,顾名思义,是进贡给皇帝的茶叶,除皇室及受赏的勋贵,其余人别说品尝,连见都见不到。

李九月答道:“去年春节,福建巡抚进献武夷岩茶,皇上赏赐了一罐给东家,东家很是珍惜,非贵客不用此茶招待。”

每年春节,百官进贡的礼物都能塞满乾清宫,皇帝也会挑拣一些合适的送给亲戚、勋贵或有功之臣。

不过这是谢明灼穿越前的事,她并不清楚皇帝到底送了谁武夷岩茶。

李九月察言观色,知晓她不记得,便继续提醒:“东家一直感念皇上对她这位小姑的照顾,便千叮咛万嘱咐民妇,倘若公主和两位王爷驾临,一定不能怠慢。”

皇帝最小的姑姑,也就是先帝年纪最小的妹妹。先帝还在世时,她就是嘉善长公主,而今已成了嘉善大长公主。

谢明灼见到都得喊一声姑祖母。

她对这位姑祖母没什么深刻印象,只知道这位嘉善大长公主如今才四十出头,驸马死得早,膝下无儿无女,常年深居简出。

“凤麟苑原来是姑祖母的手笔,姑祖母眼光独到,店里的物件个顶个的稀罕。”谢明灼发自内心地赞美。

众所周知,启朝皇室的成员大多靠食俸、禄田等维持奢靡生活,随着皇室不断开枝散叶,越来越多不事生产的人依靠全国之力供养。

不管百姓沉重的负担如何加剧,这些出身勋贵的人从来不会怜惜供养他们的人,甚至还会变本加厉,强抢百姓赖以生存的土地。

像嘉善大长公主这样,自己开店经营赚钱的人是少之又少。

李九月眉眼弯起:“东家也常跟民妇说公主殿下是个脱了俗的稀罕人。”

“姑祖母过奖了,等得了闲,我定去府上拜访。”谢明灼话锋一转,“不过,我方才进店时看中了那套茶具,你既然说不会隐瞒,那就告诉我茶具从何而来。”

李九月答得干脆:“回殿下,这是东家从一西域商队手中买下的,花了六十两银子,再多的民妇也不清楚了。殿下若想知晓,可以等见到东家时,亲自问一问东家。”

“嗯。”谢明灼起身,“我先回宫,李掌柜,代我向姑祖母问个安。”

“公主请留步。”李九月取出一只匣子,“店里的伙计有眼不识泰山,您与东家是一家人,殿下喜爱,送给殿下便是,怎能要殿下的银子?”

谢明灼婉拒:“开门做生意,就得钱货两讫,在这里,你是卖家,我也只是买家。”

“东家若是知晓……”

“我会亲自与姑祖母解释。”

李九月不敢硬塞,只得应下,一路恭送着谢明灼离开凤麟苑。

等马车拐过街角,她转身回店,见到伙计眼巴巴瞅着她,郑重交待:“记住,这位是贵客中的贵客,以后见到了要多长点心。”

“好嘞,小的记下了。”伙计挠挠头,好奇问,“掌柜的以前见到国公府的少爷小姐也不会这般,这位娘子难道比国公府的还要尊贵?”

李九月乜他一眼:“你懂什么,不该打听的少打听。”

天色将晚,姜晴驾驶马车返回皇宫,谢明灼照例赶到乾清宫用膳。

她前脚刚入殿,二哥后脚就跟进来,急急忙忙倒了一盏茶,狠狠灌了一口,袖子一抹嘴,瘫坐在桌旁,直喊“好饿好饿”。

孟绮忙令宫人摆膳。

待吃饱喝足,谢明烁才缓过力气,捧着肚子倚在软榻上,捏嗓子做戏:“哎呀,今天接收太多负能量了,需要大家爱的抱抱。”

谢明烜率先赏他一记拳头。

孟绮抱着软乎乖巧的立夏,懒洋洋道:“多大人了。”

“叫勺勺给你涨工资。”谢长锋捧着一幅画细细观赏。

谢明烁不满:“我的食禄是国库出的,您金口一张,不就涨上去了。”

“别提了,国库都赤字了。”孟绮无奈道,“咱们还欠着不少宗室的俸禄没发呢。”

“啊?怎么会这样?”

“宗室越生越多,又不事生产,哪来的钱给他们?”孟绮捏着立夏的肉垫,“我查过了,目前为止宗室大约有两万八千多人,按照每年人均四百石算,总计超过一千万石,这些还都只是明面上的,谁能负担得起?”

谢明烁怔了几息,长叹一口气,说:“这些制度只会加剧对老百姓的剥削,我今天查访了不少被役占的京军和其亲属,日子是真的难过,给我我也想起义。”

谢明灼:“展开说说。”

“先不提魏大江这类入京的班军,我也看不到他们在老家到底过得怎么样,就拿京籍的军卒举例。

“有一位年逾五十的老兵,瞎了一只眼,左手无名指和小指也断了,这样的搁现代早就退伍了,还能拿一笔转业费。

“可他不能,他在军营里干最脏最累的活,拿最少的月粮,一个硬馒头吃一天,瘦得皮包骨。有时候还得倒贴钱购置过冬的衣裳。像他这样的只多不少。”

生活在富足的现代社会,他们已经很少见到如此残酷的底层生活。

“这类军士,那些高门大户瞧不上,被役占都排不上号,而那些被役占的精壮军卒,就是权贵眼中的一次性消耗品,用完就丢,不管死活。”

谢明灼问:“章啸甫其余罪证呢?”

“我听到不少关于章家欺男霸女、闹出人命的传言,可还没来得及证实,明天再深入查访。”

“明天……”谢明灼蹙眉思忖片刻,“章家豢养杀手总不会放在城中宅子里,就算羽林卫围了章府,我们又怎能确定章家没有后路,秘密指令外面的杀手杀人灭口?”

谢明烁猛地坐起,着急忙慌往外跑:“你说得对,不等明天了,我现在就去!”

还没走出殿外,门外就传来吴山青的声音:“皇爷,杨指挥使有要事禀报。”

谢长锋看向女儿,待谢明灼点头,他才开口:“叫他进来。”

杨云开奉命调查敬国公一案,谢明烁也想知道锦衣卫的进度,心中虽焦急,却还是留下来听一听,或许知道更多线索,有利于他继续查证。

“不必多礼了,你这个时辰面圣,是敬国公一案有了进展?”谢明灼拦下那些繁文缛节。

杨云开愣了一下,有一瞬间茫然无措,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放,好在反应快,见皇帝面无不悦,便答道:

“微臣从杀手口中挖出不少阴私,顺着他们的口供去查找人证,却发现有些人证早在几年前便已身故,有些刚去世不久,还有人就在今日突然遭遇意外身亡。”

“混账!”谢长锋狠狠拍向桌面,“简直无法无天!”

谢明烁深吸一口气:“还是迟了。”

“皇爷息怒。”杨云开跪地请罪,“是臣办事不力,请皇爷责罚。”

谢长锋胸膛不断起伏,作为一个连鸡都没杀过的人,他实在无法想象有些人怎么会心狠手辣到这个地步。

那可是一条条鲜活的人命!

孟绮拍拍他的手背,看向杨云开语气沉重道:“一个人证都没留下?”

“微臣不敢大意,赶在杀手灭口之前保下了一对夫妇的性命,并设伏活捉了一个。”

“那对夫妇呢?”

“微臣已妥善安置,着人严密看护。”

谢明烁已经等不及了:“在哪?带我去!”

北镇抚司后街有一条高坡胡同,因为临近锦衣卫衙署,里面居住的大多是锦衣卫小旗和底层力士,锦衣卫凶名在外,此地无人敢近。

戌时三刻,几盏灯笼照亮黑魆魆的巷道。

谢明烁在锦衣卫的带领下,快步进入一方小院,小院角落暗处皆有锦衣卫监守。

见到夫妇的第一面,他就脑补出无数受尽欺辱、饱经风霜的画面。

杨云开说他们年不过四十,可眼前这两人,竟比六十岁的人还要苍老。

妇人搀扶着丈夫,站在屋子里呆滞而麻木,男人被打断了一条腿,因没钱耽误了治疗,左腿在裤管里扭曲着,只能单腿站立。

谢明烁平复好一会儿,才掏出纸笔,郑重道:“二位有任何冤情,都可以说出来。”

妇人这才有所反应,讷讷问:“你是谁?你能给我们做主吗?”

杨云开:“大——”

谢明烁用眼神制止,温和坚定道:“只要冤情属实,我就能为你们伸冤。”

妇人眼中写着不信,却还是开了口,语气平静地说出她曾无数次向官府陈诉的冤情。

他们是京城郊外一座镇上的居民,年少相识,成亲后育有一个聪明可爱的女儿,取名蕙娘。

蕙娘长到十五岁,美貌远近闻名,媒人都快踏破他们家门槛。

两人千挑万选,选中一位门当户对、人品正直的小郎君作为女儿的夫婿。

这对未婚夫妻相看后也情投意合,双方都满意极了,只等婚期至,成就一段良缘。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小两口一次相携入城游逛,撞上敬国公府一旁支纨绔,那纨绔见色起意,就要强抢蕙娘。

郎君为保护未婚妻,被敬国公府的家丁乱棍打死,蕙娘悲痛欲绝,泣血之后竟触地而亡。

等兵马司的人赶到,事情已无转圜的余地。

那纨绔以敬国公府的权势压人,无人敢将他捉拿归案。

双方父母告到县衙,县衙以无权审理为由拒收诉状,他们又告到顺天府衙,顺天府以不在管辖范围为由拒绝受理。

他们求告无门,无法为儿女讨一个公道,又因为这个举动,被人暗中报复,家财散尽,身体也每况愈下。

男方父母横死在一个冰天雪地里,蕙娘的爹也在一次上工时被人害得断了一条腿。

表面上都是意外,但他们能感受到一只无形的大手在背后操纵,将他们如困兽般无力挣扎的模样当做乐子。

可他们并没有认输。

谢明烁低着头,每一笔都写得极为沉重。

两个原本可以幸福美满的家庭,就这样分崩离析,权贵一个临时起意的色心,对他们而言不啻于天崩地裂般的灾难。

但就是这样的灾难,也没有压垮他们的脊梁。

在权贵编织的牢笼里,两人甚至秘密联系上曾受过欺辱的苦主,他们像一群蚂蚁般聚在一起,试图咬溃敬国公府这座千里之堤。

就在如此恶劣的生存环境下,他们竟真的查出不少有关章家的罪行。

但她在描述过程中,故意模糊了罪行对应的苦主身份。

妇人眼神幽幽:“我要见了官再说。”

谢明烁抬头:“你们曾去官府递过诉状,并没有成功,为什么还想见官?”

“不一样了。”男人冷不丁开口,流露出隐秘而疯狂的兴奋,“章老贼下大狱了。”

“我们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但我们清楚一个道理,墙倒众人推。”妇人冷嗤,“你们带我们到这儿,问了这么多,不就是在找可以彻底推倒章家的罪证。”

谢明烁干脆点头:“你们要见什么官?”

“我们也要告御状!”男人忽地激动喊道。

谢明烁拒绝得干净利落:“不行。”

一次破例已经够了,告御状这种事一旦成为常态,正常的早朝流程被打乱不说,皇帝的无上权威也会随之削弱。

他不是一定要维护皇帝权威,但至少目前并不适合开这个口子。

“那我们要见锦衣卫,都察院的大官也行!”

皇帝令锦衣卫彻查敬国公一案,都察院协理,此事已传遍shsx京城。

夫妇二人赌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抓住这个绝佳的机会。

谢明烁看向杨云开,后者掏出北镇抚司的符牌,再指指自己身上的曳撒,面色冷肃:“现在你们见到了,凡是有关章家的罪行,均要据实供述。”

夫妇二人惊愣片刻,蓦地滚下热泪。

烛火燃了一夜,天蒙蒙亮时才熄灭。

谢明烁眼眶通红,收起珍贵的笔录,推开院门,交待杨云开shsx:“后续事宜由你来办。”

“卑职遵命。”

有了这对夫妇提供的线索,锦衣卫查案的速度愈发干净利落,拔出萝卜带出泥,顺着一条线调查,就能带出一串又一串的支线。

章氏一族在敬国公这个名号的荫庇下,无视朝廷法纪,作恶多端,干出不少丧心病狂的龌龊之事。

除此之外,锦衣卫还挖到与敬国公府有私下往来的官员的阴私,逐一如实记录在案,于朝会结束后送呈御案。

同罪证一起呈上御案的,还有威宁侯陆平献上的条陈。

两本厚度不相上下。

谢明灼刚从朝会下来,还穿着繁复的公主常服,直接坐到御案旁。

方才朝会上有官员对“公主入朝”提出抗议,均被谢长锋敷衍过去。

正值敬国公一案调查期间,一众官员或心怀惴惴,或落井下石,或看热闹不嫌事大,没有多余的心力在这件事上触皇帝霉头,只能压下不表。

等再上几次朝会,他们就能习惯了。

谢明灼翻阅完锦衣卫呈送的口供,不禁低叹一声。

谢长锋在御座上捧画欣赏,闻声立马放下画卷,靠过来问:“咋啦?”

“你看看。”

他接过奏本,刚开始还算淡定,越往后看面色越是发青,手也抖个不停。

“岂有此理!”

谢明灼又翻开陆平的条陈,平静道:“由三法司会同锦衣卫一并审理吧。”

三法司是指大理寺、刑部和都察院,遇重大案件才会启动三司会审的程序。

若是特大案件,则由三法司会同各部尚书、通政使进行“圆审”。

皇帝亲自交办的案子,更是重中之重,由三法司会同锦衣卫审理。

谢长锋正在气头上,当即叫来吴山青,写了封手谕,送往三法司和北镇抚司。

会审时间定在四月初四,各部高级官员也会参与旁听。

人证、物证皆由三法司和锦衣卫准备妥当。

听到消息的那一刻,众臣心中无不浮现出一句话:敬国公府真的要亡了!

树倒猢狲散。

昔日门庭若市的敬国公府,如今已成一座冰冷的牢笼。

没人能轻易接受一朝从云端跌入深渊的落差,章皋也不例外。

他不想坐牢,不想充军,更不想死。

人在濒临绝境的时候,总会爆发出超越自身的潜力。

章皋平时上锈的脑袋高速运转,还真从犄角旮旯里寻出一丝生机。

他叫来满心彷徨的小厮,问:“想不想活?”

“想、想。”小厮颤声回道。

敬国公府倘若满门抄斩,他们这些做奴仆的也免不了死刑或是流放充军。

他还这么年轻!

“想就给小爷过来!”章皋招手叫他附耳,低语几句,见他一脸茫然无措,提腿踹他,“听懂了吗?”

小厮嗫嚅:“懂、懂了,可、可门外羽林卫……”

“他们守的不过是几道门而已,小爷自有法子。”章皋冷冷盯他一眼,“想保你一家性命,就听小爷的话,别耍什么心眼子,明白?”

“明白。”

“那就滚过来!”

羽林卫奉皇帝之命,包围整座国公府,但并非真正绕国公府一圈,而是将重心放在几道大门、偏门和角门上,其余院墙外,则是定时轮班巡逻。

章皋素来纨绔,敬国公为了教训他,经常给他制定不可外出放浪的家规,着家丁严密看守监视。

为了反抗家规,他与家丁斗智斗勇,反而在自家院子里开辟出鲜为人知的出逃路线。

戌时一刻,夜色笼罩京城。

一颗脑袋从墙角小心冒出,见左右无人,迅速穿过“狗洞”,又将松动的砖石重新垒砌回去,恢复原状,才转身离开敬国公府。

殊不知,他前脚刚离开,“狗洞”旁就出现一位便服锦衣卫,锦衣卫瞥了眼墙角,悄无声息跟上去。

消息很快送到宫中。

敬国公府的小厮从“狗洞”离开后,秘密去往安王府,见到安王世子谢霁,同谢霁说了几句话,之后留在安王府。

具体说了什么,锦衣卫无法探听清楚。但谢霁安置了章皋的小厮后,又去书房找了安王商谈。

父子二人密谋半晌,至子时三刻,谢霁再次找到小厮,与他交待几句,着人将其送回敬国公府。

谢明烁放下情报,说:“果然不出咱们所料,章府不可能不找外援,可我有一点不明白,章皋跟谢霁交往甚密,大难临头找他帮忙无可厚非,但他凭什么认为谢霁能救他?”

谢霁只是安王世子,安王也只是宗人府的宗人令,在朝中没有实权。

谢明灼一边翻着奏本,一边回道:“要么是章皋急昏了头,要么是安王确实有这个手段。”

“安王……”谢明烁拍拍脑袋,“事情比我想的还要复杂。”

“不急,一步一步来。”谢明灼抬眼,“衙门伸冤的事情安排好了?”

谢明烁拍拍胸脯:“当然!”

敬国公府,章皋得到小厮的回复,长长松了口气,原本铁青的脸色稍稍缓和。

“他真这么说?”

小厮还处在办成大事的兴奋中,连连点头:“没错,安王世子还叫小的转告您,这几日只需安静等待便是。”

“行,那我就等着了。”三十杖后屁股还疼着,章皋往软榻上一趴,“去厨房给我弄点吃的,饿死小爷了。”

“要不说安王世子待您亲厚呢。”小厮从怀中掏出油纸袋,“世子知晓羽林卫在外头,厨房每日只能做他们送的食材,府上没法采买您爱吃的肉油饼,特意叫小的带了两张回来,给您解解馋。”

“肉油饼?”章皋接过来瞅瞅,又扔回去,挥挥手,“饼都凉了,你去厨房弄点热乎的给我吃。”

他本也不爱吃肉油饼,是谢霁爱吃他才假装同好,现在谢霁不在面前,没必要继续装样子。

小厮迟疑:“那这饼……”

“赏你了。”

“谢爷赏!”小厮高兴地将饼一揣,往厨房跑去。

交代厨子后,他找了个角落,闻着怀里的肉香,吞了吞口水。

肉油饼只有两个,他可以先吃一个,另一个留到饿了再吃。

肉香在口腔中蔓延,他越吃越快,等反应过来时,第二只饼已经咬了一半。

怎么就没忍住呢?!

小厮心痛不已,但还是将剩下的半块饼塞进嘴里。安王府的厨子手艺真好,比外头做的还要好吃一百倍!

油纸袋里侧还沾着点肉味,他舍不得扔,重新藏进衣襟,嗦了嗦手指上的油,呲溜钻回厨房。

厨子只敷衍做了一碗面。

“怎么就这点东西?”小厮皱眉不悦,“你再多做几道菜。”

厨子一扔汗巾,搭在肩膀上,面无表情道:“没空。”

“你——”小厮气得用手指他,却被对方打偏,听到对方低声轻蔑,“某人还当自己是国公府少爷呢。”

小厮怒火中烧,却也无力改变墙倒众人推的局面,只好忍气吞声,伸手去端食盘。

走过去的时候,没忍住,故意撞了一下厨子肩膀。

厨子一把揪住他衣领,正要给他一拳,却见其面色骤白,口吐鲜血,吓得直接松手扔到地上。

“死人了!死人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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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百人举状(一更)◎

辰时初,天光大亮。

谢明灼于文华殿做早课,窗户半开,凉风毫不客气地钻进来,寒意刺骨。

“殿下,皇爷让您去一趟乾清宫。”冯采玉捧着火红色的披风进来,“吴公公在外头等着呢。”

谢明灼起身:“吴山青亲自来了?”

“吴公公说事情耽搁不得。”冯采玉替她系上披风,跟在她身后。

殿外吴山青抱着拂尘,恭恭敬敬行了礼,语速比寻常略快:“殿下请。”

“发生什么事了?”谢明灼阔步而行。

吴山青低叹一声:“羽林卫的一个千户来禀,说昨夜章府死了个人,是章皋的贴身小厮,章皋似是受了刺激,非说要面圣。”

“怎么死的?”

“初步断定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谢明灼脚步加快:“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