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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天上掉下个冠军侯
十七岁的霍去病感觉像是被塞进了一个疯狂旋转的陶罐里, 再狠狠砸在地上。在睁眼时,眩晕、恶心,刺鼻的气味和震耳欲聋的噪音瞬间淹没了他。
上一刻, 他还在纵马疾驰,下一刻, 就站在了一条光怪陆离、满是大铁盒子疾驰的街道旁。人们穿着奇装异服, 说着他完全听不懂的鸟语,高耸入云的柱子反射着刺眼的光。
这里是哪儿?
他本能地握紧了腰侧——空的。
他的环首刀不见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攫住了他。
他不由自主的环顾四周。
就在这时,一个流里流气、眼带凶光的男人猛地冲到他面前, 嘴里喷着酒气,用很大的声音咆哮着,还欲伸手狠狠推搡他。
“霍彦!你个狼心狗肺的小杂种!敢把爸送进去,还敢断了老子的财路!老子出来了,今天老子非弄死你不可!”
霍刚从狱中出来之后就穷困潦倒,对把他送进去的霍彦恨之入骨。他蹲守几天,终于叫他捉到了。
他那只有酒色的大脑把眼前这个穿着古怪戏服,眼神茫然却透着凌厉的少年, 错认成了他恨之入骨的霍彦,不光推搡,还预要拿刀砍他。
霍去病听不懂,但他读懂了对方眼中的杀意和动作的侮辱。他不喜欢,也没人敢这么对他。
在战场上锤炼出的本能快过思考。几乎是霍刚的手碰到他胸口的瞬间,霍去病便眼神一凛, 腰马合一,右腿抬起。
“砰——咔嚓!”
一声闷响伴随着清晰的骨裂声。霍刚像个破麻袋一样倒飞出去, 狠狠撞在路边的垃圾桶上, 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蜷缩在地上动弹不得,只有进气没有出气。周围瞬间安静下来,随即爆发出惊呼和手机拍照声。
满眼闪光灯恍得霍去病几乎看不见,他收腿,站定,眉头紧锁,低眉,正欲往前走,人群围上来,说的话都很急切,善与恶交织,带着浑浊的气息。
直到发出刺耳鸣叫的、红蓝光闪烁的铁盒子到来,人群才一哄而散。几个古怪的人想要扣住他的肩膀,但是似乎并无恶意。他不懂发生了什么,但直觉告诉他,他不能把这几个像蹴鞠一样踢了。
他十分顺从跟着走,但是不允许旁人靠近他。
警察也不太想让这个一腿把人肋骨踢断三根的暴力者发怒,只能小心顺着他,把他带到警局。
派出所调解室。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汗味和霍刚断断续续的哀嚎呻吟。
霍去病已经在这里呆两天了。
他很适应,以为是这里的军营,有吃有喝。只是没有士兵,他这几天只见到几个小喽喽,头发很多颜色,跟公鸡一样,吵到他眼睛了。
“姓名?年龄?户籍地?身份证拿出来!”
警察敲着桌子,语气严肃,又一次询问他。
对面的霍去病穿着不合时宜的古装,脸上还蹭了一点灰,身姿笔挺,他闻声抬眼,眼神锐利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嘴唇紧闭,对问话毫无反应。
这些人没有恶意,只是太吵。
他不太想搭理,他欲阖目休息,但旁边的恶意太明显让他的腿有些痒痒。
“警官!他打我!他把我肋骨踹断了!我要告他!让他赔钱!倾家荡产!”
霍刚躺在担架上,他没钱住院,就指着讹霍去病一笔,自然喊得声嘶力竭,眼里是怨毒和贪婪。
霍去病听不懂,只觉得这人的声音聒噪烦人。
他正想手动让这人闭嘴。
调解室窗外街对面突然亮起来了。
对面是霍氏集团名下的商城。
屏幕上正在播放财经新闻。
“……霍氏集团新任董事长,年仅27岁的霍彦先生,凭借其主导的星海项目,成功引领集团进入转型,市值突破千亿大关,成为本年度最受瞩目的商业领袖……”
伴随着主持人的声音,屏幕上出现了一张年轻又矜贵的脸。一身深藏青色西装,雪白的衬衫领口挺括如刃,一枚小小的、铂金镶钻的几何形袖扣在腕间一闪而逝,青年杏目红唇,面上浅笑,他很自然的放松气场。
“被美丽的小姐这样夸,让我都出汗了。”
一句玩笑话,让有些紧张的主持人放松下来,尽显风度。
阿言!
霍去病猛地站了起来!眼睛死死盯住屏幕上的那张脸!
虽然气质成熟冷淡了许多,发型衣着完全不同,但那眉眼轮廓,那熟悉的感觉……绝不会有错!
阿言在!
“喂!坐下!别乱动!”
警察呵斥道。
霍去病置若罔闻,他指着窗外的大屏幕,用大汉官语道,“带我去找他,有重赏。”
他的气场很强,但说了一段乱码。在警察和痛得直哼哼的霍刚眼里,这活脱脱就是个脑子有问题、行为怪异、还暴力伤人的危险分子。
霍去病皱眉,又指了指,“阿言,是我的幼弟。”
“他指什么?屏幕上的霍总?”
一个年轻警察疑惑道,“霍刚,他说他认识霍董?你认识他,对吗?”
“呸!放屁!” 霍刚忍着痛啐了一口,“他就是个傻子!疯子!故意伤人!我才不认识,这小子肯定是霍彦养的见不得光的小情人!不然怎么穿成这样?霍彦就喜欢这种调调!警官,快通知霍彦!让他来赔钱!他有钱!”
霍刚恶毒地揣测着,想把水搅浑,顺便讹上霍彦。
“不赔我就去网上曝光!说他霍氏董事长纵容小情人当街行凶!”
霍刚脸色惨白,额头全是冷汗,却依旧用尽力气嘶吼着,眼神里是怨毒、贪婪和一种扭曲的亢奋。他仿佛抓住了霍彦的把柄,声音因剧痛而扭曲,却越发尖利刺耳。
“穿成这样,不是小情人是什么?霍彦那个杂种,从小就心理变态!肯定是他玩腻了甩不掉的麻烦,故意放出来咬人的!警官,你们要为我做主啊!”
他竭尽全力地污蔑着,试图用最恶毒的语言把水搅浑,点燃舆论,逼霍彦就范。
警察看着霍去病急切却无法沟通的样子,又看看霍刚言之凿凿,加上霍去病没有身份证,是个黑户,处理起来很麻烦。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他们拨通了霍氏集团公开的联系电话,几经转接,语气强硬地要求霍彦本人来派出所领人,并处理其“同伴”伤人赔偿事宜。
霍彦接到电话时,正在位于城市之巅的霍氏集团总部顶层。
超过500平米的办公室,三面环绕着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浩瀚的城市天际线和蜿蜒的江景。他正审阅一份价值数十亿美金的跨国并购案最终条款。电脑的光屏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冷峻的光影。电话里派出所的说辞,让他觉得荒谬又厌烦。
“我养的小情人?当街斗殴?打断了霍刚的肋骨?”
这是人话?怎么每一个字我都认识,连起来我就不认识了。
霍彦的声音透过话筒都能冻死人。
“霍刚那种阴沟里的蛆虫,被人打死是净化环境。至于什么情人?”
他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告诉霍刚,想讹钱,让他爬去法院递状纸。我没空陪他演这种下三滥的戏码。”
他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然而,派出所的电话锲而不舍地打来,语气越来越强硬,甚至暗示如果他不来处理,这个身份不明且有暴力倾向的年轻人可能会被采取更严厉的措施并可能面临刑事诉讼。
霍彦烦躁地捏了捏眉心。
霍刚?那个废物又惹什么事了?
还扯上什么他的小情人?
他本能地觉得这里面有霍刚的阴谋。但……那个所谓的“小情人”带着某种恶意的指向性,让他感到不快。他想亲自去掐灭任何可能影响他或霍氏声誉的火星。
“备车。”
他对着内线电话,声音毫无波澜。
十五分钟后,一辆哑光黑色的劳斯莱斯幻影如同深海中的巨鲸,无声地滑停在派出所门口。车门打开,先下来的是两名穿着黑色西装、身材魁梧、眼神锐利的保镖。随即,霍彦才躬身下车。
他穿着一件羊绒面料的深灰色长款大衣,内搭同色系高领羊绒衫,没有多余的配饰,只有左手腕上一块低调的百达翡丽在袖口间若隐若现。他面容华美,但眉间的竖纹紧皱,他很不快。
他的出现,瞬间让嘈杂的派出所大厅安静下来,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了几分,温度骤降。
在警察的引导下,霍彦走进调解室。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担架上哼哼唧唧、狼狈不堪的霍刚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哟,还活着呢?看来祸害的命都硬。怎么,讹钱的新招数?跑到这里来丢人现眼?”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霍刚又痛又怕又恨,刚想张嘴叫骂,被霍彦轻轻一扫,如同被掐住了脖子,所有污言秽语都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恐惧的颤抖。
霍彦这才将目光缓缓移向角落里那个沉默的少年。少年依旧穿着那身玄色劲装,沾了些尘土和污渍,身姿挺拨。
这小孩有一张极为英俊、还带着几分少年稚气的脸,绿眉入鬓,杏眸红唇,鼻梁高挺如削。最让霍彦心头莫名一悸的是,这少年的眉眼轮廓,竟与自己有着惊人的、近乎镜像般的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的形状和微微上挑的眼尾……
一股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如同潮水般无声地漫上心头。
这肯定是那老不死的私生子!
“私生子和私生子也能打起来啊。”
他轻笑然后被人很直接牵住了手。
他定睛一看,私生子冲他笑,口中喊阿彦。
现在的小年轻都这个套路啊!
霍去病从霍彦进门的那一刻起,目光就再也没有移开过。
阿言!真的是阿言!
虽然这身打扮跟外邦人似的,气质也冷得不像人,但那双生子的默契,他绝不会认错!
他猛地站起身,想冲过去,却被旁边的警察按住了肩膀,然后冠军侯一人挣两人不在话下。
我弟来了!
“阿言!” 霍去病又喊,还晃了晃他的手,发音有些生涩,却异常清晰有力。他指着霍彦,又指了指自已,眼神热切、纯粹、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
整个调解室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警察们面面相觑,一脸懵逼:这傻子……真认识霍总?还叫得这么亲?真是小情人?也不怪,这小孩长得确实漂亮。这个年龄差是当儿子养的吧。
霍刚更是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随即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忍着剧痛嘶喊。
“看!看啊!我就说!他们肯定有一腿!霍彦!你他妈玩得够花啊!连这种穿戏服的傻子都……”
“闭嘴!” 霍彦厉声打断,声音不大,却让霍刚瞬间噤若寒蝉。霍彦没有理会他,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霍去病身上。少年那纯粹到毫无杂质的热切眼神,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暖流,猝不及防地冲撞着他的心脏。尤其是那声阿彦,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荡开了细微却清晰的涟漪。
霍彦微微垂眸,仔细地、近乎审视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年。少年也毫不畏惧地回视他,眼神清澈见底,带着找到亲人的巨大喜悦和无条件的信任,仿佛一只终于找到主人的、强大却迷路的大型猛兽幼崽。
“你认识我?”
霍彦用最标准的普通话问,语速放得很慢。
霍去病茫然地眨眨眼,摇头。
他听不懂。
霍彦指了指他的耳朵,摆了摆手。
霍去病摇头,他能听见,不是耳朵有问题。
霍彦懂了。
是个没有社会化的小傻子。
怪不得见谁都笑。
霍董面无表情,心情却酸溜溜的。
霍去病又叫了一声,见弟弟没反应,再次摇了摇他的手,然后指向霍刚。
“阿言,他冒犯你,好像还讨厌你,不用怕,我帮你揍死他。”
霍彦看懂了。这个手势,这个眼神,这份凶残。
他摆了摆手,示意不要。
霍去病轻哼一声,很不开心。
“他还说我了,我的衣服都脏了。他还在吵,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跑,匈奴人就知道跑!”
霍彦从中听出了委屈。
一丝极其罕见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柔软涌了出来。
“傻有傻的好处,比那些自以为是的强。”
声音里没有多少厌恶,反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无奈和……纵容。
他转过头,对一旁等待的警察说,语气恢复了惯常公事公办。
“这个人,我并不认识,希望你们继续为他寻找家人。”
“霍刚的伤,让他自己去走司法程序验伤起诉。该赔多少医药费、误工费,法院判多少,我替这孩子出了,我一分不会少,但也一分不会多给。至于他对我本人的污蔑诽谤,”他冷冷地扫了一眼担架上的霍刚,“我会让律师另行处理。”
说完,他毫不犹豫地转身,迈开长腿就朝门外走去。
一个来历不明、行为古怪的私生子,他没有义务也没有兴趣接手。
一刻的静谧,才是他此刻最需要的。
“阿言!”
突然身后传来少年一声带着焦急、委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的呼唤。声音不大,却像一根细细的丝线,猛地缠住了霍彦的脚步。
他顿住,没有回头。
“阿言……阿言……”
霍去病的声音固执地响起,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和一丝委屈,眼神紧紧追随着霍彦挺直的背影,那眼神里有茫然,有不解。
他没有追,只是站在原地,然后偏过头看那个霍刚,“你似乎跟我弟弟有关系,告诉我他在哪里。”
他面无表情,居高临下。
“不必,我会找到。而你,臭虫,不能留。”
他又是一脚,仿佛刚才面对霍彦的柔软都是假的,他气场很吓人带着点戾气。
霍刚吓得一声都不敢出,只能捂着肚子大喊。
警察在少年目光逼视,只大喊着拿电棒。
霍去病又要一脚,突然耳朵动了一下,然后抬起了脚,回去坐好了。
就在即将上车时,霍彦停下了!动作突兀得让空气都为之一滞。
少年委屈的声音还在耳畔,衣服皱皱巴巴的,脸上还有灰。头发也是好久没梳了。
他,受了不少苦。
一想到这个小孩吃苦,他心中就难受,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
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却压不下心头那股莫名的烦躁和……一丝尖锐的刺痛。
真是……欠了他的!
或许真是前世的情人!
霍彦霍然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回调解室。
“那个孩子没人要,他还太小,我先把他带回去。”
霍去病听见脚步声,早就停了踹霍刚的动作,坐回了原处。
听见霍彦的话他微微仰头,看着少年那泛红的眼眶和倔强的表情,霍彦心头那点别扭瞬间被一种更强烈的情绪覆盖。
他很心疼。
他真的很心疼!
还有一点别人不珍惜他的宝贝的酸楚。
霍去病扭头,不看他,却用余光瞥他。
你不是不要我了吗?笨阿言!你都不要我了!
霍彦弯下腰,拂开他额前乱糟糟的长发,用湿巾给他擦脸。
霍去病偏过头让他擦,面露凶光地冲地上叫唤的霍刚扫了一眼。
“他也是你的兄长吗?”
少年又是一堆乱码,霍彦却轻而易举的读懂,他发出一声不耐的轻啧,眼神却软了下来,带着一种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纵容,温柔的笑了一下。
“他是落水狗,我只是恰好不爱打落水狗。”
霍彦说什么,霍去病听不太懂,但他知道这个人不是阿言的兄长。
他也没把这个人放在眼里。
他又问,“你还有别的兄长吗?”
他似乎很不满。
霍彦以为他在询问家人,怪不得这个私生子不能登堂入室呢。
傻乎乎的,现在才来找爹!
“都进去了,你不要想着他了,跟我。”
他冷冷一笑,做了个刀砍脖子的动作。
“跟着我,嗯?”
霍去病看见霍彦的动作恍然大悟。
阿言被抄家了。
他忍不住抱他的幼弟,霍彦觉得这傻小子还挺乖。
霍去病现在只是个小少年,才十七岁,又是薄肌,看似是抱,实则像是窝进霍彦怀里。
他其实这两天都不敢睡觉,这个屋里很亮,有人来回走动,他担心有人杀他。
现下阿言在,他像是终于找到归处,轻轻地蹭了蹭霍彦的脖颈。
霍彦把自己的大衣给霍去病披上了,然后安抚了一会儿,才去办了手续,给他申请上户。
一切搞完,已经很晚了。
霍去病缩在角落,抱着大衣睡了。
霍彦把小孩抱起,突然想:这个孩子跟我年少时一样。
霍刚躺在担架上,看着霍彦带着那个“傻子”扬长而去,气得浑身发抖,牵动了断骨,痛得眼前发黑,却连一句完整的咒骂都发不出来,只剩下无能的狂怒和绝望。
警察们面面相觑,只觉得这位霍董似乎真养了个小情人。
第122章 应当克制
霍彦盯上朱买臣, 朱买臣自然是跑不掉的。
长安城的夏天已至,朱买臣刚从会稽郡跋涉千里而来,长安城大不一样了, 几乎处处可见工坊,百姓的房屋大多翻修过。他几经辗转寻找住所, 都没找到一间他昔年住过的斗室。他明明记得那些蜷缩在那些高大坊墙的阴影里, 低矮得仿佛随时会被挤压坍塌。屋顶的茅草稀疏发黑,到处都是雨水渗透的深色痕迹。哪怕是夏季,也是钻心的阴寒, 那样的斗室很省钱,一间租赁下来,他还可以接受。
现下,哪怕是长安最偏的地方上头的茅草都又多又厚,只闻得是长陵那边的酒厂主人组了一支什么建筑队,只要是工坊人,交了钱,就有大匠来帮忙搭房子。长安人提起这个浮光酒就夸。
他默默念了一会儿, 实在无处栖身。
自己年约四旬还是个计吏,家贫只能栖居这种小室,现在小室也没了,他人微言轻,只剩睡大街了。
他面容清癯,颧骨微凸, 下颌蓄着短须,鬓角已染风霜。站在夏风中, 却裹紧了身上这件唯一的官袍, 试图汲取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
指节粗大的手握住自己腰带下的囊带, 那里只有支秃了毛的兔毫笔和几枚五株。
穷困潦倒。
他扯了扯唇角,在崭新的房屋面前,自觉惭。
他往回走,想寻个别的住所,不远处站着的中年男子,也跟着走,然后渐渐与他齐肩。
“你是来长安述职的小吏吧,”中年人面容平和,约莫五十上下,眼神沉稳内敛,下颌微须修剪得一丝不苟。身着一袭深青色细麻缝制的曲裾深衣,剪裁合体,针脚细密,虽无纹饰却透出内敛的讲究与整洁。腰间束着一条素色无纹的宽革带,足蹬厚底方口布履,鞋面纤尘不染,气度非一般人可比。“我家主君倒有个住处,很是幽静,不知道先生愿不愿意赏面。”
这一句在身边突兀地响起,在这寂静的陋巷中显得格外清晰,如同石子投入死水。朱买臣猛地抬头,然后连忙作揖,浑浊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惊疑与疲惫。
他不知道他面前家仆的主人是何人,但面前的中年人温和含笑,姿态放得极低,通身上下毫无长安豪奴惯有的倨傲跋扈之气,反而透着一股久经世事的练达与从容,他若不称奴,还以为他是哪户富贵人士。他的主人更不是一般的门弟。
他腰又往下深了些,小心翼翼的开口,“不知道尊驾之主是?”
会否是他的东风?
过分的卑微与野望让他的脸在光下呈现出一种扭曲的阴郁感。
李叔的眼神却无半分波澜,既不轻视,亦无怜悯,只有一种职业性的沉稳。他双手恭敬地捧着一份帖子,微微前倾身体。就在那帖子呈现在朱买臣眼前的瞬间。
“我主字春和。”
瞬间一股清冽悠远、沁人心脾的荷香率先钻入鼻端。
朱买臣微微仰头,只见这张花帖精美非凡。
上等蜀地彩笺为底,其上,纯金箔片如碎星洒落,勾勒出繁复的云气瑞兽纹饰。
长安贵族现下喜赠花帖纳士,邀宴。朱买臣来前也有听闻,其中最好的便是如今长安公卿贵族圈中风行一时、由泰安侯霍彦首创的“洒金花帖”!
这个比洒金花帖还要华贵!
来人非富即贵。
朱买臣心跳得很快,躬身双手捧起纸笺。
这纸笺确是上好,触手冰凉柔韧。
帖面中央是墨色饱满、力透纸背的两个篆字,春和。
字迹大气雍容,可是朱买臣却看见了字中筋骨,刚劲有力。
春和,春和。
整个长安,能给的起这份帖子,又唤春和的只有一个人。
那个名字呼之欲出,朱买臣的心跳得生疼。
“你主是泰安侯?”
霍府极少举办宴饮,泰安侯亲笔所书的请柬更是万金难求,在长安权贵圈中,能得此一帖,不啻于获得一张无形的身份凭证。其分量之重,不言而喻。
李叔的无声点头让朱买臣瞳孔骤缩,呼吸一窒,几乎以为自己在梦中。
李叔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打破了朱买臣的恍惚,“我主泰安侯,久知先生大才,想与后日申时与先生见一面,不知先生是否方便?”
他微微躬身,动作一丝不苟,声音带着发自内心的恭敬。
朱买臣从未被人如此礼遇,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血猛地冲上头顶,瞬间又化作冰冷的战栗席卷全身。
他大脑一片空白,手臂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指尖冰凉。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稳住心神。
他不过是个初来乍到、籍籍无名、连长安官场门槛都尚未摸到的计吏,卑微如尘。他的名字,怎会传入那位位高权重,才华横溢的君侯耳中?
是福?是祸?
他强压下翻江倒海的思绪,喉头滚动了几下,才艰难地挤出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敬畏:“君侯…君侯何以知我朱买臣?买臣…买臣惶恐无地!”
他的目光紧紧锁在李叔脸上,试图从那平静无波的表情中寻得一丝答案。
李叔依旧保持着微微躬身的恭谨姿态,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微笑,眼神平静地迎向朱买臣探究的目光,微微摇头,“奴来此前,主君只带言君为大才。闻得先生已至,千里路远,主君忙让奴来接待先生。故先生之惑,此非奴可知也。或可在后日,亲问我主,想来我主定是乐意亲为先生解惑。”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狠狠的又刷了一波朱买臣的好感。
朱买臣感动不已。
他一生卑贱,未想受如此礼遇。
李叔再次躬身,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礼,邀着朱买臣上车,在尚冠里的一处院落前停下。
那屋里称不上幽静,对朱买臣来说是富贵到家了。
南北通透,东西有房。一主宅四侧房,中间又并着大小花园假山,层层叠叠也有个八间屋子,大小十几个健仆列在两旁,口称先生。
太贵重了。
朱买臣不自觉的吞咽口水。
李叔并不多言,把屋子介绍后,就将钥匙搁下,嘱咐人好好照顾朱买臣,道了句,“奴告退。” 随即转身,步履无声而沉稳地踏出大门,消失在闾巷深处。
朱买臣像被钉在了原地,僵硬地倚着冰冷的门框,目光空洞地望着李叔消失的方向。
侍人的小声轻呼让他猛地打了个寒噤,这才从巨大的震惊和茫然中惊醒。
他低下头,近乎贪婪地、死死地盯着手中那份帖子。
那力透纸背、锋芒外露却又不失雍容的春和二字,如同烙印般刻入他的眼帘。落款日期,正是后日申时!
他伸出颤抖的食指,一遍又一遍,近乎痴迷地摩挲着那冰凉的纸面,感受着金箔的微凸,沉香的清冷气息萦绕指尖。
一丝微弱的、几乎被他深埋心底、以为早已熄灭的灼热希望,如同死灰堆中顽强爆出的火星,骤然亮起,瞬间点燃并燎原。
那是对前途的迷茫,对功名的渴望,对改变命运的强烈期盼!这突如其来的邀约,难道真是他苦等半生、梦寐以求的转机?
巨大的激动和不安让他胸口剧烈起伏。他猛地攥紧了那份帖子,小心翼翼、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般,将帖子置于那堆记载着枯燥税赋的简牍之上。
那洒金花帖的华光,将旁边粗陋的他映衬得更加黯淡。他叫侍人为他点灯,不由自主的走到墙角一个模糊不清的铜鉴前,借着微弱的光线,开始极其认真地整理起自己身上那件唯一的、洗得发白、袖口和肘部已磨得透亮、甚至打着一小块不起眼补丁的旧官袍。
他用力地抚平每一道褶皱,捋顺每一寸布纹。
后日无论前方是青云梯还是荆棘路,他都要抓住!
未央宫高耸的宫墙在暮色四合中投下巨大而沉默的阴影。未央宫高墙的阴影在暮色中拉长,宫阙沉默。霍彦搁下手中的兔毫笔,将一份关于推广新式农具的奏疏封好,交由心腹谒者送往宫中才缓缓起身,天热,他就穿了件玉色薄衫,满头乌发被绯色发带束起来,没束冠,也没插簪。他长得秾丽,自然是浓有浓的艳,淡有淡的雅。反正就是持靓行凶,引人注目。
弹幕夸他都不重样,从惊艳说腻了到已经有文化的能来一句淡装浓抹总相宜了。
霍彦看着奉承,十分自得,就这般打扮自在的像是在自己家似的溜达到章台。
去接大司马下值看医,自然不能怠慢。
霍去病与诸将商讨完朔方防务的军政,写了封折子,叫人送往胶东后,就小憩了会儿。自从被陛下打后,阿言连马球和蹴鞠都不让他碰。冬日里每天他就在院子里溜达溜达,多一会儿都有人劝。就只能睡觉和嬗儿玩一会儿。到时间就喝点药膳或汤饮,和他一起练啥五禽戏,八段锦那种软绵绵的东西。
现下还允许他处理军务,已经很不错了。
但他昨日去找他幼弟纵马狂奔,被阿言知道了,怕他心神有损怕得很,又是诊脉,又是检查,所幸没事,但还是好大一顿折腾。
他现下还是多睡会儿,免得一会儿结果不好,他幼弟又发脾气。
霍彦来时就听侍人说,他阿兄在睡着。
他轻皱起了眉,看着暮色。
不过傍晚,阿兄怎么睡了,可是累了?
他有些担忧,问了只是单纯的休息,再三犹豫还是没有打扰,只要人等霍去病睡醒了直接去医馆就是。
他阿兄因为打仗的缘故,总是睡得很浅。现下睡了也无事。
总归他总是需要去找淳于缇萦的。
他慢悠悠上车,车驾碾过章台街,暮色渐深。建章宫西侧的淳于医馆内,灯火静静吐着光晕,拉着长长的影子,浓郁的药香弥漫,屋里还是暗的。
霍彦踏入时,光华顿生。
他手持一柄素雅羊脂玉骨折扇,面色温柔。
“夫人安好?”
淳于缇萦懵懂,不知道他为什么摆个司马脸。
“安。去病呢?”
霍彦没答她,不客气的坐下,下一句就道,“夫人为什么不与我说,兄长曾经过来讨教?”
看似是温柔的抱怨,但扇骨轻点案几,青年皮笑肉不笑。
“若论药理,我也并非逊色。”
他在迁怒。
在得知霍去病不先找他,反找淳于缇萦后,他的迁怒就开始了。
我们兄弟的事,你掺一脚,我很不爽。
“去病一直心气很不错,应该不会有太大影响。”淳于缇萦心大堪比卫青,听不太懂他的弯弯绕绕。但有着非常强的直觉,在后面补了一句,“许是你忙,你阿兄才找我的。不过丹丸还应少食。”
霍彦笑容真切几分,对淳于缇萦的请求一应答下。
然后张开扇子,扇了两下,才掀开眼皮道,“看完阿兄,夫人便离开长安吧。”
淳于缇萦没有说话,眼中全是不解。
霍彦无心解释,只是又垂下首。
他这般漫不经心,淳于缇萦依旧很包容,她只是颔首表示答应,然后与他道,“听闻卫氏有难,不知道得罪了谁,死了不少人。那街上的血淌了好几天。你也小心些。”
她拍了拍霍彦的手,温声提醒道,“或是有人见你们势大,存心想伤你,人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霍彦知道外面对卫氏的传闻甚多,有妖异的,有天理伦常的,有些可以扯到张汤那些酷吏身上,说他排除异已。来来回回,除了卫氏自己人,无一人想过是霍彦自己拿刀拿卫氏上捅,毕竟现下都说亲亲相隐,人们没法猜到有人为了外人,甚至小民去把自己亲人弄死。卫氏与霍氏是亲眷,这种大规模的清洗,淳于缇萦担心波及他是正常人的想法。
可,霍彦不自觉勾起了唇角,唇下小红痣若隐若现。
是我动的手。
他挥扇,发带轻扬,做足了风流姿态。
“最近忙,不想管。”
他直接了当。
淳于缇萦莫名抽了一下嘴角。
现在话说出来都不避人了。
二人说话间尴住了,霍去病是在这时进来的。
天色已晚,屋中此时已点起了数盏油灯。
浓郁而复杂的药香混合着艾草的清苦、当归的浓郁、甘草的微甜以及正在熬煮的汤药的独特气味弥漫在空气中。十几名药僮正手持黄铜药杵,在厚重的青石臼中一下下捣着坚硬的药材,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咚、咚”声。
他身量极高,猿臂蜂腰,一身玄色窄袖劲装勾勒出结实流畅的肌肉线条,外罩半臂软甲,腰悬佩剑。
一进屋便把光挡了个干净,阴影落了半身,衬得愈发矜贵清冷。
明明长相一样,但他与霍彦气势完全不同。霍去病一照面,哪怕刻意放柔容色,但位高权重,杀伐决断的气息挡也挡不住,医坊众人下意识的低头。
霍彦明显不在其列,但是瞧着众人有些发颤,便起身忙把他领到内室。
霍去病眉如墨画,斜飞入鬓,现下一挑眉,顾盼间锐气逼人。
“阿言,你扯我作什么?”
他问道。
霍彦拿扇,轻点他手背。
“你把人孩子吓到了,夫人若怪罪下来,我赔不起,就把你放这里熬药。”
霍去病不置可否,只道,“实在没你这般做幼弟的,十分可气。”
霍彦笑起来,“快些进来。”
霍去病颔首,与他一同进去。
当霍去病与霍彦兄弟二人并肩踏入内室中,仿佛将外界的暮色与天潢贵胄的光彩一同带了进来,连那些跃动的灯火似乎都为之凝滞了一瞬。
正在伏案用犀角小秤仔细称量一剂散药的淳于缇萦闻声抬头,一时之间,眼中惊艳难掩。
“千里之国,无有此殊华。”
霍彦手中扇骨末端轻轻点在另一只手的掌心,发出细微的叩击声,很快眼波流转看向兄长,促狭笑问淳于缇萦,“夫人,殊华已有,我便做个附丽?”
淳于缇萦莞尔,还未及开口,霍去病已干脆利落地截过话头,语气斩钉截铁。
“夫人说的好。”
言简意赅。
阿言,夫人夸你好看呢!
霍去病从没觉得自己容色夺人,也没人敢在他面前对他的外貌品评,霍彦则是常有人夸耀容颜的。小霍郎华美秾丽,颜若渥丹,绿鬓丹唇,处其旁恍若直见朝霞。朝中人全这样说,所以他下意识就没把放句评价安在自己身上。
淳于缇萦以为他是在自得,也就笑笑,心道兄弟俩一个模子。
心知肚明的霍彦忍俊不禁,却佯装不满地撇了撇嘴,用扇柄不轻不重地敲了下霍去病结实的手臂:“阿兄啊,夫人是在夸两个人。”
随即,他就被霍去病牵着主动将手腕伸到淳于缇萦面前铺着素帛的小脉枕上。
霍去病神情专注,眸子紧锁淳于缇萦搭脉的手指。
“你且安心治病。”
一点没病的霍彦替他补了句,“阿言病得不轻,夫人多帮忙。家中定有重谢。”
霍去病把他的扇子拿起,点他的肩,示意他少顽皮。
霍彦把手老老实实摆正位置,淳于缇萦这才将指尖分别按在寸、关、尺三部,三部九候之法,或轻或重,或浮或沉,反复探查。
她的眉头随着指尖的移动渐渐蹙起,一次比一次用力,一次比一次凝重。
只见她凝神细探,似遇到什么大问题了,霍去病心悬,声音微紧:“阿言有何不适?夫人怎如此凝重?”
淳于缇萦却将霍彦手腕一甩,嗔怪地瞪了霍彦一眼。
“他脉象从容和缓,尺脉沉取有力,分明是气血充盈之象!充盈得很!哪里是你当初忧心告知的英年夭亡羸弱?他自己就是医者,你有什么好忧心他的!”
语气带着对霍去病夸张描述的无奈。
“你总说他身形单薄,可你家中有虎背熊腰之人吗?”
这句质问让霍去病紧绷的肩背骤然松弛,长长吁出一口浊气,紧握的拳松开,掌心微湿。
“那我幼弟还有旁的病吗?”
淳于缇萦白了他一眼,“没有!他壮实得能在雨天里跑上一个时辰。”
霍去病心安下来。
霍彦被甩开手也不恼,反而眉眼舒展把霍去病手放上去。他随即从袖中取出一卷为霍去病精心拟定的十几个调理方子,一边递给淳于缇萦,一边简述病情。
他师承弹幕,后又常与淳于缇萦切磋交流,两人讨论起脉案药性毫无隔阂。
大大小小方子十几张,来来回回横亘五六年,可见他的用心。
淳于缇萦亲自为霍去病细细把了一次脉,指下感受着那虽沉稳有力却略显沉弦细涩的脉象。沉吟片刻,才开始翻看药方。
“观其脉象,虽无大碍,然早年征伐,积劳伤损,气血根基终究不若常人雄浑。尤以冬日过后,虽经温补,仍显不足。”
她翻药案,指着其中一张药方,“奇哉怪也,你前几个药方一向以温养为主,为何骤然以野山参、鹿茸等峻补猛药强提其气。你把控虽得当,但恐如狂风过隙,非但无益,反易扰动其内,伤及那如絮般本已脆弱之根基?此乃虚不受补之忌。”
她又为霍去病诊脉,“你如此猛药下去,他为何气血仍不足?近些日子也没听说骠骑出征啊!”
霍彦便一五一十把霍去病受伤的事说了,淳于缇萦点头,这便对上了。
她翻下面的脉案,点头赞道:“他底子确需小心将养,如烹小鲜,忌急火猛攻。以黄芪、当归为君,思路很是不错,只是你的方子太温吞了些,你都不敢下药。”
霍彦摇头反驳,“黄芪量稍大,恐堵滞之危。丹参配川芎,活血稍峻。于他而言或有过动之嫌。”
[定可少量温补,决不敢多用药。]
[对,用药谨慎。]
[我们跟阿言讨论很久。]
[只是太温吞了,又恐补不上。]
……
二人又开始讨论起霍去病的症状,不时勾画一二。
淳于缇萦仔细听着,大半晌,她提笔蘸墨,在霍彦的素帛上圈点几处。
“那便增些山药莲子固脾,减川芎以红花代之,增酸枣仁安神。”
两位医者边说边在方上修改着君臣配伍与剂量。
霍彦凝神细看,频频点头,“可行可行,待方子定下,我便去抓药。夫人可莫舍不得。”
接着,他又拿出另一卷,上面密密麻麻,是卫青的脉案,多为沉缓无力,兼有湿重痹痛之象和调理方子。两人就着明亮的灯火,围绕着药性之寒热温凉、升降浮沉,君臣佐使之配伍精妙,剂量之毫厘权衡,低声讨论起来。
配上弹幕上,一时之间术语精妙,旁征博引,气氛专注而热烈。
被晾在一旁的霍去病,听着那些关于自己身体“根基不固”、“如絮脆弱”、“虚不受补”、“活血过峻”的讨论,再对比弟弟那被赞为“气血充盈”的脉象,俊朗的脸上满是憋闷和不服气。他下意识挺直腰背,仿佛要证明自己的强健,却被淳于缇萦一个了然的眼神看得又泄了气,只能郁闷地抿紧嘴唇。
他感觉自己能追匈奴砍,怎么在他们描述下倒成了需要小心翼翼捧着的琉璃盏?
还好,还有舅舅陪他。
[好消息:阿言健康得能打死老虎!坏消息:病病与舅舅是破棉絮…]
[双大司马委屈但不说.jpg]
[阿言:关爱(溺爱max)兄长的眼神.jpg ]
[去病:我感觉我还能策马奔袭三千里!】
……
待卫青方子也定下,霍彦忽道:“汤药苦涩难咽,舅兄皆不喜。我想制成蜜丸,外裹甜饴,便于携带入口。”
他话说得恳切,望向霍去病的眼神带着显而易见的疼惜。
霍去病闻言,眼睛倏地一亮!如同乌云散尽,阳光普照!困扰已久的苦涩终于有望解决!他整个人瞬间容光焕发,嘴角不自觉上扬,眸光璀璨,看向弟弟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赞许和“吾弟深知我心”的暖意。
淳于缇萦忽然古怪看了霍彦一眼。霍彦无声比了个加钱的口型,淳于缇萦这才轻咳一声,断然否决:“胡闹!蜜丸已甘缓,再裹甜饴更损药力!死都不惧的将军还怕苦?溺爱无度,罔顾医道!”
她目光又转向霍去病,语气柔和,“日头正好,去病趁兴适度跑马、练兵、打马球!动则气血通,筋骨强健旧伤才不易复!”
霍去病的眼更亮了。
霍彦的脸色猛地变了。他现在听不得马球这些剧烈运动,立刻绷紧了脸,微微倾身,如同护崽的母兽。
“不可!既定温养,就尽量不跑马练兵,这些动辄汗出如浆,风邪易侵!马球更是冲撞激烈,万一牵动旧伤如何是好?!”
他态度坚决,显然是真不高兴了,后面话中隐隐带着威压。
屋里像是一下子冷了下来,霍去病却没受影响,拂了拂手,让他收收这过度倾身的姿势。
霍彦未言,只是听话把腰直起。
淳于缇萦也不在怕的,她是一个医者,见霍彦如此固执,气不打一处来,声音也拔高了。
“霍彦!你这是关心则乱,偏执一端!《素问》有云:久卧伤气,久坐伤肉!适度的动亦是养!导引气血,疏通气机,方能固本培元!你如此溺爱,何以为医!看似爱护,实则是害了他们筋骨萎弱,气血不畅!你莫非要他们变成手无缚鸡之力的纨绔子弟不成?”
“你因噎废食,太过霸道!太自我!你知道需得活动开,筋骨强健了,旧伤才不易复发!可你的活动跟他的活动能一样吗?他是动辄领千军的将军!他追击敌人不眠不休,他的体魄与你完全不同!”
她的声音很高,带着师长的严厉。
“你本该是最适合他的医者!”
霍彦被训得低下头,长长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握着折扇的手指微微收紧,耳廓泛起了明显的红晕。
他不是因为辩不过淳于缇萦,他若想,十个淳于缇萦也吵不过他一个。他只是因为自已某一刻在听见淳于缇萦说兄长变成手无缚鸡之力的纨绔子弟时想要继续下去的窍喜而感到羞愧。
再也不去打仗了,不好吗?
当然不好,他是最理解兄长心愿的人啊!
他是兄长的医!
怎能因担忧将鹰圈在身边?
霍去病张了张嘴,想替弟弟辩解一句“阿言也是忧心我”,结果也被淳于缇萦一个严厉如刀的眼神瞪了回去,只能跟着弟弟一起低下头。
[淳于夫人说的对,本来就是应该这样的。]
[我们劝,你不听。]
[学医的疯狂点赞!支持夫人!溺爱型保护要不得啊!还是需要运动的。]
[去病:弱小、无助、但不敢反驳。内心OS:我想打马球!我想练兵!]
时间似乎拉了丝,缓慢又纤细。霍彦抬起头,声音沙哑。“我之错矣。”
淳于缇萦在他极具压迫感的视线下,缓缓松了口气。
二人什么也这没说,只默默调整了方子。兄弟俩在“记得服药多动!”的严厉叮嘱中“落荒而逃”。
暮色已深,长安城华灯初上。石板铺就的街道上,归家的牛车吱呀作响,巡城的羽林卫甲胄铿锵。晚风带着久违的凉意,吹散了医馆浓郁的药香,也吹拂着霍彦的衣袂。
他此刻的心情却如同卸下了千斤重担,步履都轻快了许多。
淳于缇萦那句“你兄长温养几年,便无大碍。”如同天籁,在他耳边反复回响。哪怕底子薄,但这意味着最凶险的生死关隘已安然渡过!
他长长舒了口气,决定以后要努力克制自己那份的保护欲与掌控欲。
他尽量。
然而,这份轻松仅仅维持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刚走出医馆所在的街巷,霍去病瞧着四处人小,便猛地一搂弟弟的肩膀,轻笑着与霍彦咬耳朵。
“听见夫人金口玉言了?适度的动!我要叫上阿武,破奴!不识!仆多!都叫上!去西郊马球场,痛痛快快打上两局!权当活络筋骨!你叫人给我开个门呗。”
他神采飞扬,眼中闪烁着久违的兴奋光芒,显然是被憋得太久了。
霍彦一听“马球”二字,脸色瞬间由晴转阴,眉头拧成了疙瘩,几乎是吼了出来:“霍去病!你今天敢上马球场给老子试试!仗着淳于夫人两句话!你就给我蹬鼻子上脸?带上赵破奴他们,那是适度吗?那是玩命!给我回家!”
他试图抓住兄长的胳膊阻拦。
霍去病敏捷侧身避开,同时扬声,声音带着统帅点将的威严,嘱咐后面的亲卫。
“速骑快马分头去请!苏武!赵破奴!高不识!仆多!西郊马球场夜场!跟他们讲,速至!好酒炙肉候着!”
吩咐完,他回头对霍彦咧嘴一笑,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带着少年的张扬与狡黠,手臂用力箍紧弟弟。
“夫人金口适量!我就打两局,点到即止!给你挣钱买好酒!走!”
不由分说,半推半拽往自家马车方向走。
霍彦被他箍得动弹不得,看着他兄长眼中那疯长的野望,深知此刻拦是拦不住了。他无奈地抚额长叹,最终只能妥协,语气充满了无力感:“……罢了罢了,我也去。你给我记住了,就两局!若敢多打,休怪我翻脸!”
他看着兄长瞬间亮得惊人的眼神,一边嘱咐人准备,一边在内心哀嚎:大晚上点着松明火把打马球?这真是神经病中的神经病!
艹,他也是神经病!他竟然觉得挺好玩!
霍去病要玩,人多热闹,霍彦又顺带着把李安,赵过,冯昌都接了过来。
西郊马球场一直有夜场,尤其夏季晚上打马球的人数不胜数,现下全是抢皮子的。
霍彦自然是不用的,他与霍去病有一块属于自已的地。
但是也不知道有没有被征用做比赛场地,他已经很久不打马球了,好在马场今天无赛事,把地空出来了。
数十支粗大松明火把熊熊燃烧,烈焰跳跃,将草场照得亮如白昼,纤毫毕现!巨大的光影在马蹄践踏扬起的滚滚烟尘中剧烈晃动。空气中松脂浓烈、马粪草腥、尘土飞扬,一切跟以前没什么两样。
蹄声如雷!苏武一身赭红劲装,如火焰般率先冲入:“哈哈哈!去病兄!阿言兄!好阵仗!苏武来也!”
紧接着,三骑如离弦之箭!当先者魁伟如铁塔,正是赵破奴,这个憨憨还穿了一身轻甲,下面肌肉虬结。其后高不识,仆多皆是身形矫健。三人勒马抱拳,声震全场:“末将参见大司马!泰安侯!”
杀气隐隐。
霍去病反而朗声大笑,意气风发,如同回到昔日点将台,“好!破奴、不识、仆多,让他们见识见识咱们的锋芒!”
他翻身上马,动作矫健流畅,身下马昂首长嘶,他单手驭马,似乎在寻找对手。
被扫过的赵过和冯昌都缩了缩脖子,用幽怨的目光看着霍彦。
两人原本以为是去侯府饮酒赏乐,没料到竟是夜场马球,还是跟冠军侯战。
日子过得越来越疯了。
霍彦啧了一声,也翻身上马,“没出息的东西!跟他干!”
苏武与李安也大喊,“跟他干!”
然后得了霍彦一个孺子可教的眼神,随后便一招手,八九个壮汉一拥而上,缀在他后头。
“老子叫了十几个人,他才几个人!怕就不是大汉人!”
李安和苏武见状也默默松了口气,随后李安大喊,“上啊!”
霍去病看霍彦在那边动员了十几人,短暂的错愕后,脸上瞬间涌起更大的兴奋和跃跃欲试。
“还是跟阿言好玩,旁人无趣!”
他斜眼看三人,“区区十几个人罢了,输了别喊我将军。”
三人哈哈大笑,战意升腾。
“呜——!”
号角长鸣。
开球!
包铁木“鞠”化作一道暗影呼啸!
裹着熟牛皮的月杖带着风声激烈碰撞,发出“砰!锵!哐!”的巨响!
战况激烈,夹杂着骑手们短促的呼喝声。
霍去病如同挣脱了牢笼的猛虎,在场上纵横驰骋!他控马之术已臻化境,或急停转向,或骤然加速,或纵马腾跃,月杖在空中划出凌厉弧线,精准截球。
抢断、带球、传递、远射入门!
动作行云流水,简单几个动作,“砰!”第一球直挂死角!
“好!” 赵破奴声如炸雷!
冠军侯得意洋洋,冲霍彦比了个手势,火光映照着他飞扬的眉梢,气得霍彦牙痒痒,“就一个球,你看给他狂的!围他!”
又一次号角响起。
冠军营配合无间!霍去病吸引火力,赵破奴中路碾压开道,高不识侧翼游弋接应,仆多如影随形查漏补缺!
他们默契惊人,只需要霍去病一个眼神,一个手势,立马心领神会!
“砰!”
霍去病接仆多妙传,一记势大力沉的抽射!
“冠军营!万胜!”
赵破奴率先振臂高呼,其余三人一起高呼。
霍彦的骑术和球技并不差,但在霍去病这种近乎狂暴的攻势面前,被压制得束手束脚。如同怒涛中的小舟。他试图组织反击,球刚过半场,就被高不识断下。他控球时,霍去病与仆多立刻包夹,压迫感令人窒息。
又一次,霍彦利用赵过挡拆刚控球,霍去病如预判般斜刺杀出,月杖精准一磕断球!高不识摆脱李安,传球射向空档!霍去病拍马赶来,一个击打,又中一球。
他控着缰绳,眼看着自己好不容易控住的球,又被霍去病一个迅疾如电的抢断截走,忍不住在场边勒马高喊,声音带着明显的挫败。
“我就说!能不能有人从他手里抢下哪怕一个球啊?!这还怎么玩?!”
他手中的月杖泄愤般虚挥了一下。
另一边的李安刚被霍去病一个漂亮的假动作晃过,狼狈地勒马回转,眼睁睁看着球被夺走,正拍着自己大腿懊恼不已,听到霍彦的喊声,苦着一张脸,喘着粗气大声回道:“抢不过啊!这哪是打球,分明是打仗!”
霍去病勒马扬蹄,人立而起,在火光下拉出长长的影子!这个马场被他的阴影笼罩。
他高举月杖,放声长笑,笑声恣意飞扬,充满了舍我其谁的霸气与久违的畅快!火光映亮他汗水晶莹的额头、飞扬的眉宇和那双永远燃烧着的眼眸!
昔日在令匈奴闻风丧胆的冠军侯,此刻在这球场之上,风采更胜往昔!意气风发,锐不可当!
霍彦勒住烦躁的马,看着兄长神采飞扬的模样,又看看累得东倒西歪的众人。赵过趴在马背上喘以及同样消耗不小的苏武、李安,终于喊道:“霍去病,讲点道理!给我们留点活路!”
赵过带着哭腔:“君侯!抢不过啊!大司马跟会飞一样,把我当狗逗,没法玩啊!”
冯昌也策马靠过来,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气喘吁吁,他刚才试图拦截霍去病的冲刺路线,差点被带倒,心有余悸地扶了扶腰,声音都有些发颤。
“君侯,主君,在下以为,大司马神勇无敌,实乃我辈楷模!不如…请大司马移步场边稍歇,指点我等一二?也好让我等…多些机会学习?”
他极其委婉地表达着“请大司马离场”的迫切诉求。
霍彦立刻抓住这个台阶,冲着场中那个如入无人之境、再次带球冲向球门的身影吼道:“霍去病!你下去吧!夜风凉了,你在边上看着,给我们指点指点就行!再打下去就不是适量了!快下来!”
bug就该ban位上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