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番外:烛龙前尘1
他真的活够了。
甚至经历了这漫长无垠岁月, 时间之于他,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
活着没有意义,死了似乎也同样没有意义。
人们称他为钟山之主, 自然之神,憧憬他,崇拜他, 畏惧他。
可是他以冷漠的情绪感知着蝼蚁般的众生, 只觉得有些可笑。
这些卑微的生命似乎并不知道, 他这个睁眼为昼闭眼为夜的造化之主, 对他们的死活毫不在意。
他的呼与吸,只是为了冬夏循环,岁月交替。
所以他不知道恶臭与芳香究竟有何区别, 也不会像那些被他所庇佑的异兽般, 为清晨雨后山间的第一缕香甜空气而欣喜。
他没有自我,也没有悲喜。
更没有所谓的慈悲之心。
就这样日日夜夜的熬下去,他的感知变弱,盘踞于钟山深渊中的龙躯也开始慢慢与山石融为一体。
就这样吧, 也挺好的。
这场伊始于创世之初,无边又无聊的煎熬, 似乎终于可以结束了。
他即将沉沉睡去, 抑或彻底归于虚无。
可就在他以为将要彻底摆脱这样的无聊时, 突然被一阵阵山石滑落的声音烦扰。
他懒得睁眼, 以为只是山上生活的异兽无意中经过, 踩落了悬崖边的碎石。这种事以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虽然异兽碍于他的存在, 天生不敢靠近悬崖, 也偶尔会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毛崽子误闯进来。
但是让他没想到的是, 这样的声音开始每天出现,而且时间很固定,听起来,像是一只四脚兽在绕着崖边疯跑。
究竟是何种生灵,如此胆大包天。
在这声音出现的第一千一百三十四日,他听见了奶里奶气的哭声。
“呜呜呜今天被主人骂了……不就是没有按时巡视九鼎嘛,就跑出去玩了那么一会会,主人真讨厌,主人好凶呜呜呜,好难过呀……”
“……”
他沉默着,听了这哭包嘤嘤嘤呜呜呜了小半天,哭得他心浮气躁,想一尾巴将她抽飞。
而就从这一天开始,小哭包似乎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不再满足于绕着悬崖边疯跑,开始将这处悬崖当做她的树洞,隔几天便要跑过来絮絮叨叨几句才肯罢休。
“……今天有个人类无意中引了天雷生火,他好像是第一次发现火能驱赶野兽诶,只可惜一个阵法师小姐姐发现了他,怕他被火伤到,使用了唤水术,化了场雨将火扑灭了……”
“……东边发洪水了,又有好多天见不到主人了,好想主人,希望他不要累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能跟主人一起出门,守鼎好无聊呀……”
“……主人今天送给我一朵小花花,好开心呀,还会变成会发光的糖,好甜的……”
他沉默地,被迫接受着这些没用的信息,倾听着这些微不足道的少女心声,从最开始的想打人,到最后开始每天盼着她的到来。
今天不知道她又遇到了什么事,在监视人间的九鼎上又看到了什么稀奇见闻,又不知道她今天是开心还是伤感。
洪荒岁月中,他第一次开始对一件事有所期盼,也第一次动了心思,想要睁开属于他本体的眼睛,看看这凡尘。
这让她烦忧,又让她欢喜的大千世界。
少女穿着白衣,赤着双足坐于悬崖边,悠哉悠哉晃着两条腿,时不时将碎石树枝踢入崖下深渊,明媚的眼眸映着树叶间的碎阳,如山间迸溅的泉水珠,耀眼而清冽。
那一刻,他于深渊望着她,不再是只为了昼夜轮回而法眼开合的神祇。
他真正开始为了自己,去看这个世界。
好像突然……就没那么想死了。
……
听说钟山有异,连着几日山体摇动,惊得鸟兽飞散。
狰族世代生活于钟山地界,狰族族长唯恐是底下的徒子徒孙闯了祸事,惹得钟山之主烛龙动怒,连夜筹备祭祀仪式,以求平息烛龙之怒。
祭祀宴席摆了七天七夜,盛大空前,大家都说,狰族这回算是下了血本,只怕掏了至少百年家底。
一摇听了这消息,心里却十分疑惑。
钟山那地方她隔三差五就要去溜一圈,也不见有什么异样,怎么好端端突然出现了脾气暴躁的山主人?
刚好连着几日没去“秘密基地”,她又天生爱凑热闹,便寻了个主人外出的间隙,偷偷溜了过去。
钟山亦如往常安宁寂静,林叶葱茏,一摇山里山外转了几圈,倒是看不出有什么异状,于是便从祭祀宴席上顺了些样式新奇的糕点,来到“秘密基地”,坐在崖边,一边吹山风听鸟鸣,一边享用美味。
只是吃着吃着,她便有种背后生寒的不适感,总觉得有双眼睛盯着她看。
“谁?谁在那里?”她疑神疑鬼,“出来吧,我看到你了。”
本也只是想要随便诈一诈,哪成想身后林木响动,还真的走出来一个人。
那是个颀长挺拔的男子,通体黑袍,凌乱的长发垂落及脚踝,面容清俊白皙,竟与她那位迷倒万千女子的主人不相上下。
只是男子看着稍显冷清,不如主人亲切温和,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一摇有种偷吃被抓包的慌乱,忙将手里的点心藏到身后,想了想,又觉得这样未免有些不坦荡,便又将点心重新拿了出来。
“我看那么多吃的用来当做贡品,想来那位钟山之主也吃不了这么多,就随便取了几样,免得浪费。”
虽这样辩解,但一摇到底还是有些心虚,主人曾教导她,不问自取是为偷,不管她想出什么样的借口,终究还是个偷人家贡品的小贼。
见对方一直沉默盯着她,也不说话,没甚反应,她也说不下去了,索性将心一横,道:“好吧,我认错,等我这个月的俸禄发下来,再买了东西还回去,可不可以嘛?”
这次男子终于开口,只是他像是许久没有说过话的人,言少,咬字也好像有些吃力。
“无妨,若喜欢,可拿去。”
一摇倒是生出好奇,“咦?你是狰族的?”
男子摇头。
范一摇想了想,又问:“那你是异兽还是阵法师呀?”
男子垂眸思索片刻,才回一句:“吾非人。”
那就是异兽咯……
只不过这人说话的方式当真别扭,异兽就说是异兽嘛,还非人……
一摇转念想,只怕这异兽刚化出人形不久,还不太懂如何像人一样打交道,如此一来,自己也算是前辈,相逢即是缘分,理当照拂他一二。
于是主动自我介绍;“我也是异兽,是只天狗,目前在给帝俊大人看守九鼎,你呢?”
男子生着一双极深邃的眼,在一摇说话时,便认真而专注地看着,听她问起自己,顿了顿,目光移向二人面前深渊。
“吾与此地共生。”
生于钟山,又不是狰族,那八成就是钟山上什么小部族的异兽吧,一摇觉得自己的理解能力厉害死了,连这样语法不通的话都给她听懂了。
“那你在钟山可有什么差事?”
“吾乃钟山主……之仆。”男子垂下眼,缓声道。
一摇听了不觉瞪大眼,“还真有钟山之主啊!”
她顿时来了兴趣,屁股立刻往旁边挪了挪,让出半块崖边岩石,示意男子过来共坐,还主动分了糕点。
“给我讲讲呗,钟山之主到底什么样呀?”
男子愣了愣,看着热情向自己招手的少女,才默默走过去,接过少女手中的点心,迟疑着低头咬了一口。
“……”
少女笑的眼睛弯弯,“怎么样,是不是挺好吃的?”
这大概……是千万年来,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吃到自己的贡品。
一摇并没有注意到男子神情的异样,还在自顾自点评:“甜而不腻,还有股桂花香,一定是用了桂花花瓣,真想知道到底是谁做的,我好去跟他学了来,回去做给我主人尝尝。”
原来,这就是甜……
他仔细体味唇齿间回荡的味道,在心中默默记下了。
“对了,我叫一摇,该怎么称呼你?”
“……”
见男子微微蹙了眉,竟是不知如何作答的样子,一摇十分善解人意地说:“我知道了,你是刚刚化形,还没有取名吧?没关系,那就等你有了名字再告诉我,只要我以后来钟山能再找到你就好。”
“你来,吾……我就在这里,等你。”
一摇此时自然还不知道,这句话蕴含了多少分量,背后又何止是千百个日日夜夜的守候。
她见时间差不多了,唯恐主人回来发现她旷工偷懒,便将剩下的点心匆匆用衣摆包了,对男子道:“那我下次再来,你帮我跟你主人好好说说,就说我不是偷了他的贡品,只是借,下次拿了我主人那边的好吃的再还回来,叫他老人家一定不要生气哈!”
少女就这样风风火火地跑了,只留下黑衣男子在悬崖边,孑然一身,与深渊为伴。
第122章 番外:烛龙前尘2
一摇这次来钟山, 背了个大大的包裹,几乎要和她一样高。
他站在悬崖边,看到她远远跑过来, 面上是没有表情的,可是他知道,有一种陌生的雀跃情绪, 此刻在轻轻拨弄他心弦。
“我不知道钟山主人喜欢吃什么, 就多拿了几样。”
少女卸下包裹, 拆开来从里面拿出一样样精美的点心吃食。这么多东西, 也不知她背着跑了多远的路,竟是连喘息都没有乱上分毫,依旧元气满满。
“你先看看哪些好, 挑上几样自己留下, 剩下的我再送去祭台那边。”一摇很有前辈照拂后辈的自觉,还热心地做起了推荐,“这个紫玉饼我很喜欢吃,口感松软, 清甜不腻,还有这个雪莲酥, 据说是用昆仑雪山上的雪莲花瓣做的, 吃起来冰冰凉凉, 天气热的时候最解暑了……唔, 还有这个星银果……”
然还不等一摇介绍完, 他便将包裹一兜, 重新打好了结。
一摇茫然抬头, 望向他, 似是不解。
他垂眸片刻, 才想出个说辞:“这些……主人都不喜。”
一摇呆愣一瞬,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怎么会都不喜欢呢……一样都没有么?这么多好吃的呢!!”
他虽不忍看到她失望的神色,却还是坚定地摇头:“嗯,都不喜。”顿了顿,又补充道:“我,都喜。”
一摇瞬间打起了精神,“那也好,这些你就全都收着,下次我再来,给钟山主人带些别的点心,我们那里各种吃食多的是,总归会找到合他口味的。”
此时他耳朵里只听见“下次我再来”几字,僵直冷硬的唇线微扬了弧度,竟对她说要再给“钟山主人”寻贡品一事没那么吃味,似乎已然忘了,这位“钟山主”恰恰是他本尊。
“对了,你取名字了嘛?”少女忽然问起,看表情,似乎这是件顶顶要紧的事。
他摇头,“尚未。”
一摇捧着下巴很苦恼,“那我总不能一直没法称呼你呀,你要不这几天仔细想想,取个什么名字好。”
自有记忆以来,他便是钟山之主,自然之神,被人敬称为烛龙大人。
可那些似乎都不是真正意义的名字。
他从没有,也不需要,因为即便有了名,也无人敢唤。
可是如今却有人甚为在意这件事,那名字于他,便有了意义。
该取个什么名字才好……
……
一连十几日,一摇竟都没再来钟山。
烛龙变为人身在崖边日日夜夜等待,若在旁人看来,这行为近乎自虐,可对他来说,等待,是他最习惯也最擅长做的事。
他曾以烛龙之躯守在这钟山之中,与天地同寿,数万年光阴,于他也不过是弹指须臾。
可不知为何,仅仅是这十几日的时间,却比以往数千万年更加煎熬。
他甚至动了想去寻她的念头,只是从有意识之初,他便从未离开过钟山,更不知她身在九州何处,而自己贸然去寻,会不会惊扰到她。毕竟她那位主人,他也算略有耳闻——阵法师之首,被人类尊崇为天神的帝俊,领地自然不是那么好冒犯的。
因为期待,所以才失望,也因为失望,萌生出气恼。只是当时诸多情绪,他还未有意识,只在身后林木晃动一瞬,以为是她来了,回眸却发现空欢喜一场,心中不快达到峰值,怒而化为龙躯沉入崖底。
又隔几日,少女姗姗来迟。
这次她背了两个大包,但他不知是何原因,竟没有像往日见到她那般,第一时间现身,只是隐秘地盘踞在漆黑山崖下,默默注视着崖边的她。
一摇前段时间旷工次数太多,被主人逮了个正着,只好老老实实认真上岗一段日子,今天好不容易挨到休沐,才寻机会来钟山。
只是她前几次来的时候,那位新认识的朋友都会在崖边,如今人不在,她就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了,只能无聊地坐下来等。
这钟山灵气浓郁,风和日丽,暖融融的阳光烘烤在身上,没多久便令人泛起困意。
一摇就这样在崖边睡了过去,她睡得不老实,一会儿翻过来,一会儿趴过去,也不知梦见什么,偶尔还会蹬蹬腿,好不忙碌。
可这毕竟是悬崖峭壁,稍有不慎便会滚落深渊。眼看着她越睡越接近崖边,一条巨大的龙尾从崖底探出,将岌岌可危的少女扒拉回安全地界,再默默收回去。
也不知少女是不是冥冥中知道自己有倚仗,竟是睡得有恃无恐,没用多大功夫,又将自己睡到了生死一线。
黑色的龙尾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探出来将她拨回正位,最后大概是忍无可忍了,年轻男子终于现身,没脾气地守在她身边。
一摇似有所感,蹭过来,一脑袋枕上他腿,这下总算舒服了,也老实了。
他身体僵硬,竟是丝毫不敢动,垂眸看着熟睡中的少女,见阳光从她耳垂慢慢移动到面颊,再到鼻尖,眼睫,第一次如此分明感受到时间的流淌,缓缓如溪。
与以往任何时候的漫长等待都不同,不是那种死寂的,麻木的流逝,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在怦然跳动,世间仿佛一卷款款画轴,每一笔每一画都静谧而又美好。
天色擦黑,金红的晚霞鱼鳞般排布在天空,整片山林都沐浴在夕阳中,一摇终于睡醒,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睁开眼,结果就对上了一双漆黑宁静的黑眸。
她吓了一跳,赶紧坐起身,“哎呀,你来了,怎么没叫醒我呢?”
他视线移开,“忘记了。”
一摇也没追究,忙着回头去找自己带来的包裹,“喏,这一袋是专门给你的,这袋是还给钟山主人的贡品。”
他欣然接过第一个包裹,看着第二个包裹时,眼中竟是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嫌弃,“以后不必给钟山主带。”
一摇很是疑惑,“怎么,这些你家主人也不喜欢么?没关系啊,如果不喜欢我下次来再换其他的,肯定能换到他老人家满意为止。”
听到“老人家”几个字,他微微抿了下唇,知道她重诺,说好要还回贡品,就一定会还,于是随便想了个说辞:“主人他说,不必相还。”
一摇更惊讶了,“是你跟他提到我了吗?他真的说不用我还了?”
他未敢直视她眼,仿佛这般便可掩藏谎言,点了下头。
一摇倒是松了口气模样,“这样看来,你家主人脾气还算好呀,怎么狰族总是诚惶诚恐的。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跟我说说呗?”
他顿了顿,给出的答案却让一摇意想不到:“很无聊。”
一摇自己想了想,又觉得也不奇怪,毕竟钟山主人那样神明般的存在,肯定年岁很大很大了,一般上了年纪的人不都是很无聊嘛,和年轻后辈也玩不到一起去。
“对了,你真身到底是什么呀,还没告诉过我,害我帮你想名字都不好想。”
真身自然是不能透露的,他又以沉默相对。
好在一摇是个狗性子,很容易被其他事吸引注意力,比如恰在她问出这问题后,一只蓝色发光蝴蝶不知从何处扑闪着飞出,引得她追逐。
钟山地界,万物遵从钟山之主差遣。
一只蝴蝶而已,于他而言却是助他度过了天大的危机。
一摇追得累了,发现时候已经不早,该回去了。
“既然你主人说不用我还贡品了,那这些就都留给你自己吃吧,觉得哪样点心好吃你记下来,回头我再带给你。”
他抱住她丢过来的第二个包裹,望向她:“不需要还贡品,你以后还会来?”
一摇眼睛睁大,似是奇怪他为何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当然还会来啊,这里不是还有你嘛!”
他竭力克制着想要扬起的唇角,垂下眼道:“若你许久不来,我便以为你再也不会来了。”
这落寞神情颇让一摇觉得内疚,感觉是自己冷落了朋友,于是道:“我需要看守九鼎,经常走不开,前段时间就是被主人抓包偷懒,这才许多天没来。不过我来不了,你若是空闲可以来找我呀!刚好也可以给你看看九鼎长什么样呢!”
他倏然抬眼,“可以吗?”
一摇点头:“当然啦!九鼎能看遍人间百态,很容易打发时间的,我也可以同你讲讲以前看过的人间故事。这样,我给你画个图。”
少女行动力极强,当即便拿起小石子在地上刻画起来,歪歪扭扭很快弄出了一张方位图。
“喏,这里是钟山,这里就是我平时住的地方,不过我一般不会在住处久待,都是轮流巡视九鼎的。这里就是九鼎的方位,你只要一个一个找,总归会在其中一个鼎下面找到我的。”
身为钟山之主,自然之神,自九州伊始便有意识的烛龙,又怎会不知九州堪舆。不过她讲的时候,他还是听得认真仔细,
甚至在她离开后,将她留下的方位图原封不动复刻到一枚龙鳞上,收藏保存。
这次一摇离开,又是连续七八日没了音信,他决定去找她,难得现真身于祭台。
他不喜与人交流,特意选在深夜,谁知却还是碰到了不放心来守夜的狰族族长。
“烛烛烛龙大人?!”狰族族长一双老眼险些瞪了出来,说话都结巴了。
他冷淡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依稀记得一摇说喜欢吃紫玉饼,便问:“有没有和紫玉饼吃起来差不多的,最好是比紫玉饼更好吃的点心。”
狰族族长傻愣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妈耶,可不得了!这老祖宗竟然当真来祭台吃贡品了!!
【作者有话要说】
2023年的最后一天,提前祝大家元旦快乐吖~
第123章 番外:烛龙前尘3
狰族族长从没见过钟山之主真容, 只是凭他们历任族长手中传下来的画像,依稀认出烛龙化人的样子。
此时听这位传说中的自然之神向自己盘问点心贡品,还有些如梦似幻的恍惚感。
“紫玉饼……紫玉饼……哦哦, 您要不试试这盘冰芋糕?据说吃起来很像阵法师中流行的紫玉饼呢。”狰族族长毕恭毕敬将一盘点心呈上来。
他捡一块尝了,似乎比紫玉饼的口感要松软些,想起她偏爱口感软糯的点心, 便觉得还算满意, 又接连报了数十种小吃名字, 让狰族族长逐一推荐替代品。
狰族族长听得额头冒汗, 更是绞尽脑汁地做着推荐,等烛龙大人将一大包点心打包带走,离开祭台, 他只感觉半条老命都快没了, 不禁纳闷,怎么这尊祖宗点的吃食都不是钟山地界的,莫非是对他们进献的本地贡品不够满意?
一股寒意瞬间爬满脊背,狰族族长正准备连夜将族中大小长老从被窝里薅出来, 研究补充新的贡品,却见烛龙去而复返。
“主人还有别的吩咐?”
初次拜访只带见面礼怕是还不够, 他低头看了自己身上破旧的黑袍, 道:“我要沐浴更衣。”
夜半时分, 整座钟山却是一派灯火通明, 空置了不知多少年的烛龙神殿内, 年轻美貌的狰族少女们手捧托盘, 将各种盥洗器具送进来,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 准备服侍她们共同的主人沐浴。
他却只叫人放下东西全部离开。
少女们面面相觑, 惊鸿一瞥间看到男子冷俊的侧脸,一个个脸红心跳。
可是主人有命,又岂敢违背,纵使觉得遗憾也只能乖顺退出。
等他沐浴之后,又有人送来各色衣服饰品,只不过这次无需他吩咐,便将东西放下后悄声离开,无敢近身。
他目光掠过那些颜色各异的锦绣华服,最终只选了件玄色暗纹的,没有佩戴任何饰品,离开了钟山。
……
带着手信找到一摇时,她正仰着脸与立在身边的俊美男子说话,目光中是他所未见的崇拜濡慕。
即使从没见过,他也知道,那就是帝俊,是她所心心念念的主人,如云如月,为她所仰慕。
手中的包裹忽然变得犹如千斤重。
似是受到自然之神心境的影响,原本晴朗湛蓝的九州天空渐渐有了乌云聚拢之势。
帝俊微微皱了眉,一眼望过来,双眸与他对视。
一摇这时也发现了他,开心地招手:“你当真来啦!快来快来,介绍我主人给你认识。”
她向帝俊介绍他们如何相识,帝俊看着他似笑非笑:“钟山的人,可不常来,小狗狗要好好招待贵客。”
一摇自是没察觉出什么异状,只是他知道,帝俊早已在第一眼识出他身份。
身为阵法师之首,认不出他真身才是奇怪。
两人彼此心知肚明,却谁都没有戳破,只有少女一人蒙在鼓里。
这时一声悠长鸣啼自长空回荡,如同浴火的神鸟翱翔而过,赤红凤尾于九州穹顶拖过长长光痕,落于三人面前,化作穿红袍的男子。
“哎呀,帝俊今天有客?”男子率先向他看来,有些讶异地挑眉。
帝俊笑着否认:“与我无关,是我们小狗狗的客呢。”
一摇看到红袍男子明显很兴奋,“凤凰大叔,我听别人说,你那团火化成人啦!真的假的啊?”
凤凰有些尴尬地掩唇轻咳,“一点小事,怎么闹得天下尽知。”
一摇眼睛亮亮的,好奇道:“凤凰的火化形,算是您的孩子吗?是男还是女呀?”
凤凰忙摆手,“哎,你这小狗狗可别乱说,凤凰火只是我的涅槃之火,化形后已认我为主。她又不是凤凰,怎么可能是我的孩子……”
帝俊问:“凤凰今天来这里是有什么事?”
凤凰正了神色:“的确有事。最近天气转热,昆仑雪山融化,又连逢大雨,范江北岸恐遭洪涝之害,怕是要派人去看看了。”
帝俊惯带在唇边的笑容略收敛,自袖中摸出三枚龟甲测算六爻,看了结果,表情更为凝重,“恐是大灾,我须亲自走一趟。”
阵法师之首的卜卦,凤凰自然不敢轻视,道:“我与你同去。”
一摇听了,虽知道被应允的希望十分渺茫,还是道:“主人,我也去帮忙,好不好?”
谁料,这次帝俊竟是没有像往常那样一口拒绝。
“好。”又满是深意看向一旁烛龙,“你朋友若愿意,也可一同。”
“真的吗?”一摇很高兴,跑过来拉起他的手,“你要跟我一起去帮忙赈灾救人吗?”
他虽为自然之神,却毫无神明悲悯之心,并不关心那些如蝼蚁般的普通人类是死是活,可他想跟在她身边,继续感知胸中那颗陌生心脏的陌生悸动。
垂眸看着他被她轻轻拉住的手,微点了下头:“好,与你同去。”
……
范江北岸暴雨不歇,几天之后,洪涝情况甚至比帝俊预想中的还要严重。成百村庄城郭湮没于水中,波及到的居民足有数万户。
阵法师和异兽们纷纷前往支援,奈何洪水滔天,受灾人数又多,根本不可能及时营救所有人。
一摇不眠不食地在水里泡了几天,原本白皙红润的脸被水浸得苍白憔悴,此刻她将一对祖孙从北岸渡到南岸高地后,便打算再次跳进水中往北岸游。
只是这次才刚扎进水里,就被人拉住。
“你体力几乎耗尽,不可再去了。”他警告道。
一摇急切挣脱他手,“那怎么行,对岸还有那么多人没有转移过来,我们不管他们,他们会死的。”
他也同样狼狈,浑身湿透,水珠顺着漠然的脸滑落。这些天他一直跟着她,学着她的样子救人,却没法和她一样,为那些遭难的人悲伤难过。
“生老病死,本是人之常情,不过是多活几年少活几年罢了,又有何区别。”
“怎么能这样想呢!相比于我们,人类寿命短暂,又无异能,却也懂悲欢知喜乐,亡一人便可能亡一家,灭一族。我们享他们供奉,理应庇佑保护他们,免受天灾人祸。”
她说得认真,并无气恼之意,当真像一个异兽前辈,在向刚刚化形成人的后辈讲授人情冷暖。
他还是不懂,但他不愿看她伤神,更不想她因那些不相干的死人流泪。
于是,当一名有孕的妇人被大水冲走而无人能救时,他终是化出烛龙真身。
身长百丈的黑色巨龙呼啸而过,以人类所不能企及的力量,不仅将那孕妇从水中捞出,还一并将范江北岸所有滞留人类携起,渡往南岸安全高地。
自然之神化龙渡人,天地因之色变,正在施救的阵法师和异兽们纷纷仰头看,带着吃惊表情。
一摇更是看得惊呆了,巍峨龙影映在她漆黑眼瞳深处,带着敬畏与惊艳。
有烛龙的加成,所有受灾人类都被顺利转移到范江以南,伤亡人数之小,为近些年所罕见。
他重新化回人形,落回地面,身上烛龙之息残留,让周围的阵法师和异兽不自觉退避。
“你,你是……钟山之主?”一摇重新认识了眼前这位伙伴,表情像是在做梦。
“没能以诚相待,见谅。”他心中不安,唯恐身份摊开,她变得和其他人一样,只以陌生又敬畏的目光看他。
“你竟然是烛龙大神啊!真厉害!这次救了那么多人!”然她眼中并无分毫疏远,甚至带着与有荣焉的钦佩。
只有依旧视他为友,才会是这般反应。
他紧绷的唇线变得舒缓柔和,僵硬的身体也放松下来,甚至有些无法招架少女那炙热赤城的目光,微微移转开视线。
我救他们,是为你。
他心中如是所想,却并未宣之于口。
救援行动逐步进入收尾,阵法师和异兽们陆陆续续撤离,一摇却吞吞吐吐,似是有话要同他讲,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有事?”他主动问出来。
一摇摆出一副横下心的表情,“我……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
“我……我想让你用烛龙真身,带着我在天上飞几圈。”一摇是闭着眼以极快语速说完这句话的,显然也觉得这要求有些冒昧。
他听了,倒是不以为意,见她如此有心理压力,还有点忍不住想笑。
“可。”
“真的!?”一摇不可置信,兴奋地拍手跳起来,“太好了!你真好!!”
风起云布,遮天蔽日的龙影拂过山川大河,九州生灵见状无不顶礼膜拜。
谁也不敢直视那与日月同辉的烛龙真身,自然也就看不到骑在龙背上的白衣少女。
在这极致的遨游驰骋中,一摇不禁兴奋地高呼出声:“我若是你,我每天都要这样飞几圈,仔细看看这九州山海!”
有那么好看么?
山为土,海为水,不过是构建天地万物的五行元素罢了,从诞生到湮灭,他看过千千万万,早已麻木。
不过他虽无法理解,却能感受到她的喜悦,便也微眯了眼,觉得这提议不错。每天都像这般飞上几圈,当然,要带上她。
“烛龙现身,大江南渡,救数万生灵于水火,日后恐怕又是一段佳话了。”一摇不禁发出感慨,突然想到什么,道:“我倒是给你想出了个名字,江南渡,你觉得怎么样?”
这天地间怕是只有她一人在乎他的名,那自然是她喜欢什么,便叫什么。
“好,从今往后,我便以此为名。”
“哎?就这样决定了嘛?我也只是给你个提议……不然再多想几个吧,毕竟是你这位烛龙大神的名字呢!”
“不必,此名甚好。”
黑色巨龙自九霄俯冲而下,少女不得不将身体贴近龙躯,双臂紧紧环抱在他身,她的发髻被风吹散,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随风飞扬,焕发出勃勃生机。
他载着她,须臾之间遨遍九州。
九座高耸入云的铜鼎如界碑一样参天而立,上面演绎着人间悲欢。
他没有将一摇送回出发地,而是寻了个最偏僻的铜鼎,估量无论如何帝俊也不会出现,这才续续降落,化回人形。
一摇抬头望了望面前的铜鼎,问:“怎么来了这里?”
他面不改色道:“不是说任意一个铜鼎都可以。”
“倒是没错,反正这边我已经很久没来过了,刚好看看。”
他见她开始仔细查看铜鼎上的人间万象,沉默片刻,终于问出一直以来心中的疑问:“为什么叫一摇?”
一摇愣了愣,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
“哦,因为我是天狗嘛,小的时候原型尾巴总是一摇一摇的,主人就随口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他微微皱眉,十分不满,“未免太过儿戏,换一个。”
一摇却不在意道:“都已经叫了这么多年了,我都习惯了嘛,再说了,大家也叫得顺口了。”
他见她无意改名,又是一阵沉默,才道:“名不可改,可选一个姓。”
一摇眼睛一亮,“有道理呀,你叫江南渡,有名又有姓,那我也取个姓好啦!可是应该姓什么呢?总不能随了主人,姓姬吧……”
“不如姓范。”他凝视着她眼,郑重道。
“范?”一摇先是疑惑,立刻又反应过来,“范江?”
他点头,“嗯,范江的范,范江的江,以此为纪念,可好?”
一摇心中默默将这三字念了一遍,似觉得顺口好听,当即弯了眼,笑道:“好,那以后我就叫范一摇了!你叫江南渡!”
第124章 番外:烛龙前尘4
一摇说她要去远一点的地方看看, 他本想陪她,却被前来朝见的钟山族众绊住了脚,好不容易脱身, 她早已不知所踪。
他寻遍九州,却找不到她踪迹,心中隐约生出不安想法——
远一点的地方, 莫非是九州之外?
九州生灵几乎从不踏足九州之外, 连他也对九州之外的世界不甚了解, 他担心她安危, 一路问询见过她的人,知她是西出九州,于是向西追了过去, 未料恰在界碑处看到她一脸倦色地回来。
“咦, 你怎么来了啊……”她见了他,强扯起来的唇角未及荡成笑容,便晕了过去。
他及时将人揽住,这才发现她好像在发热, 额头烫得吓人,脸上也显出不正常的潮红。
一摇这一病就是三天未醒, 他将她带到钟山照顾, 让狰族族长请了最好的大夫, 可是大夫看过后却道:“这位姑娘的病, 恐在心, 不在身。”
心病?
明明上次见时还好端端的, 才几日未见, 何至于此?
一摇是在被带回钟山后的第四天傍晚醒来的, 她并没有对自己出现在钟山感到意外, 或者更准确地说,她好像对周遭一切都不甚在意,醒来后便一直呆呆地盯着床幔,双眼失神。
他跟她说了几次话,她都没有反应,他便坐下来,只安静在旁陪着她。
“江南渡,你说九州灵界会有消失不见的一天么?”她突然开口问。
他想了想,道:“由生到死,由盛及衰,万物难逃,九州灵界想必也不会例外。”
这个答案似乎也是她心中所想,只听她轻叹一声,又问:“那……我们这些被人类尊为神明的阵法师和异兽,也会消失不见么?”
既然九州灵界会消失,那么他们这些生活在九州的灵物,又怎么可能脱离于九州而独活。
他从九州诞生之初便有了记忆,活得太久,以至于开始期盼死亡的到来。所以他从不担心九州会消失,更不在乎自己会消亡。
可是如今,这一切对他来说,好像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有她存在的九州灵界,他由衷希望能够长久一些,再长久一些。
一摇额头突然挨了他一下,不禁吃痛叫出声,带几分嗔怒瞪他。
“小小年纪,杞人忧天。”他摆出长者姿态,触碰到她的手却微微发热,缓慢自身后握紧成拳。
一摇捂着脑门,不满道:“这叫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经过这样一闹,她倒是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活气,似乎也不再纠结于九州存亡的大悲大欢。
他怕一摇憋在屋子里闷得慌,将她重新带到悬崖边,用烛龙之火给她烤包子吃。
一摇许多天没吃过正经东西,显然也是饿了,吸了吸鼻子,裹紧身上毯子,“你看,我们九州阵法师和异兽想要用火,是如此简单的一件事,可是对那些普通人来说,却难如登天。”
他对人类的事向来是漠不关心的,但对她所说的事却几乎过耳不忘。
“九州的人不是会定期播撒火种?”
“是啊,但毕竟数量有限,而且火种多被供奉在各部族祭司处,普通人很少有机会接触。”跳动的火焰映在少女漆黑明亮的眼眸中,好像那双眼中也有两团火在燃烧。
“大部分普通人类,遇到寒潮得不到我们的及时救助,就会死于严寒。可是你知道吗,有一次,我在九鼎上看到过一个普通人类,他自己居然用树枝钻枯树干,生出了火呢!”
一串包子烤好了,外皮金黄酥脆,内里的肉馅也透过面皮散发出诱人香味。
他将包子递给她,总算被勾起了兴趣,“钻木能取火?”
她见他感兴趣,也来了兴致,变得眉飞色舞起来。
“神奇吧!这些年我看守九鼎,尝尝观察普通人类的生活,发现其实他们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厉害。就比如这火种,我们也只能通过术法生出来,可他们没有异能,又不通法术,却同样能生出火来。只可惜,那人才刚要成功,就被一个阵法师姐姐发现,及时制止了。”
他不解,“为何要制止?”
“还能为什么,怕人类引火烧身呗,要保护他们呀。”
一摇拿着肉包子咬了一大口,腮帮子鼓鼓的,向后仰靠在大树上,她嘴上虽然说那个阵法师的行为是为了保护人类,可看神情,却明显不是这么想的。
他在一旁看着她,安静片刻,问:“你觉得那个阵法师做错了吗?”
一摇颇有些烦恼地蹙起了眉,“我也不知道,自古以来普通人都是这样被我们保护着的,如果是错的,那什么才是对的?难道应该放任他们不管么?如果那样的话,人类恐怕早就灭绝好几次了吧……”
冬日午后,阳光正好,大树下篝火融融。少女心中困惑却无人知晓。
哪怕是他,这一刻,也无法看懂她眼中那一丝淡淡的忧虑,究竟从何而来。
……
一摇留在钟山养病,这一待就是十几天。她从未旷工如此之久,却似乎因着什么心结,刻意拖延回去的时日。
他自然愿意她留下来,她不提要走,他更不会主动开口提醒。
直到这日,狰族族长屁股尿流地进来通报:“主主主人,帝俊大人来了,看起来好像很生气的样子!这可怎么办?”
他冷冷瞥了眼,“说我不在山中,让他回。”
还不等狰族族长说话,便有一道清冷声音自山门外遥遥传来——
“本也不是来拜访烛龙大人的,我来接人,找到人就走,不敢叨扰。”
话音方落,一身白衣飘飘的阵法师之首已然闯了进来,身后跟着一溜模样狼狈脸上挂彩的狰族守卫,全都瑟瑟发抖地不敢抬头。
“她在哪里?”帝俊毫不客气,脸上不再有使人如沐春风的笑意,给人以冷肃的凌厉气场。
他抬眼,两道目光冷冷对上,提醒道:“这里是钟山地界,并非你所管辖。”
帝俊看出他的不配合,索性不与他分说,就地用了传音的术法:“一摇,还不随我回去?”
“主人……我在这里。”
一摇早在听到帝俊亲临的风声时便跑了出来,她也知道自己这次旷工久了,很是心虚。特别是当主人直呼她名,更是不安。
帝俊见了她,也不说话,转身即走。
她默默回头看了他一眼,摇头示意无碍,然后快步跟着帝俊离开。
他见帝俊来势汹汹,不太放心,便跟着一道。
帝俊对此不置可否,从头到尾一言不发,面沉似水。
很快他就发现了不对,他们行进的方向并不是帝俊领地,亦不是任何一处九鼎所在,一摇显然早就察觉,只是抬头看了看帝俊,复又垂下脑袋,不敢多言。
“这是去哪里?”他问。
“到了便知。”帝俊却无意多言。
三人御风而行,越走周围温度越低,地表逐渐被白色冰雪覆盖。
一摇终于认出这是什么地方,“这里是狄山?怎么会这样冷?”
狄山纵使不是四季如春,这个时节按理说也不该有这等冰天雪地景象。
帝俊声音平静:“寒潮突袭,三日前狄山全境暴雪,大雪封山,阵法师及异兽收到消息前去支援时,十余部落居民已尽数冻死,无人生还。”
一摇听得打了个激灵,猛然抬头,正对上帝俊看过来的视线。
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桃花眼,此刻比周遭冰雪还要冷寒。
“一摇可知,为何此次支援延误?”
一摇嘴唇微微颤抖,说不出话。
“狄山偏远,附近并无阵法师大族和异兽驻扎,唯有通过九鼎之中的艮位鼎监管人间情况。可惜,大雪封山时,九鼎守卫缺位,暴雪三日,无人预警。”
帝俊声音依旧平和,语速也是不疾不徐的,像是在陈述一个稀松平常的故事。
可一摇却已如芒刺在背,冷汗岑岑。
十余人间部落,只怕足有数千之众,竟无人生还……
“主人,我……我知错了。”
她立在皑皑白雪的山顶,脚下就是数千无辜亡魂,而这场原本有可能避免的悲剧,却因为她的擅离职守变得无法挽回。
帝俊面无表情看着她,手中幻化出一根漆黑长鞭。
他将她护在身后,冷冷道:“你要做什么?”
帝俊却只是看向一摇,“因你之责铸此大祸,当受百鞭之刑,你可甘愿受领?”
一摇双腿发软地跪倒,眼泪滚落,砸在雪地里,却涤不净心中浓浓负罪感。
“我甘愿。”她闭上眼,脸上已血色全无。
帝俊挥鞭,却被他挡下。
“她病了,才没能准时到岗。”他替她辩解。
帝俊眸光清冷,眼中融不进半粒沙尘。
“病了又如何?我等身为九州庇护者,但凡还剩最后一口气在,便要恪尽职守,看护好那些仰赖我们为生的普通族众。看守九鼎是她的职责,是她存在的意义。今日因她一人之失,连累万人惨死,不该罚么?”
“看守九鼎是她职责,但是她的存在意义,并非由你定义。”
九州天下生灵,对他来说都没有她一人重要。在他眼皮子底下,又怎可能眼看着她受到伤害,因此不退反进,掌中化出烛龙之火,已经做好了硬拦的准备。
“江南渡。”身后却传来她一声轻唤,“我甘愿受罚。”
他不动。
她又道:“让主人行刑吧,不然我……于心难安。”
他还是未动。
“求你了……”
第125章 番外:烛龙前尘5
他何曾听她这般低声下气地求过人, 那轻轻的一句恳求,像是狠狠在他心中揪了一把,让他憋闷, 无处发泄。
掌心的火焰无声熄灭,晴空却聚集起阴云。
他默默让开。
帝俊手中长鞭挥出,随着一声脆响, 在她背上留下一道皮开肉绽的伤痕。
“这一鞭, 算是告慰因你失职而无辜殒命的亡魂。”
一摇险些被抽得一个趔趄向前栽倒, 他想上前扶她, 却看到她拒绝的眼神。
她重新跪好,咬牙继续受刑。
“这一鞭,提醒你谨记九鼎看守之责, 不可一日懈怠。”
“这一鞭, 愿你铭记苍生之痛,时刻心系众生之苦……”
一连十几鞭抽下,白色衣袍被血染红。
天边闷雷滚滚,黑云蚕食, 一点点将狄山全域笼入阴影。
他隐忍得艰难,最终却还是遵从了她的心意, 任凭刑罚继续, 转过身不再看她。但是, 那一声一声的鞭响却如有实质, 抽在他心上, 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阴沉的天空开始飘落鹅毛大雪, 新雪覆盖旧雪, 很快在三人身上落下薄薄一层。
殷红血液被掩埋, 又随着新增的伤口流淌下来, 重新将白雪染红。
一百下鞭刑终于结束,帝俊执鞭的手掩在宽大的袍袖之下,微不可查地颤抖,最后竟是没能抓住鞭柄,被血浸透的长鞭落于雪地。
“今日养伤,明日就回去看守九鼎,不可再耽搁。”
帝俊留下这句话便决绝离去,没再多看一眼,从头到尾竟似完全不顾及主仆情面。
他想杀了这人的心从没如此强烈过,但是相比于报复,他更在意的是倒在雪地里的少女。
一百鞭刑,还是由阵法师之首亲自行刑,若非天狗一族体魄强大,恐怕早就殒命。
他过去将少女抱起来,想用体温温暖她,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只要你愿意,我可以让他消失,使你不再受制于人。”
一摇愣了一下,立刻摇头,紧紧回握住他手,“江南渡,你不懂,我主人没错,这次错的是我。”
他的确不懂,也不愿去懂。
“你与他朝夕相处多年,他却如此凉薄待你,为何还要为其效命。”
一摇躺在他怀里,仰面看着飘雪的天空,眼睛睁得大大的,相比于往日的无忧无虑,那双澄澈的黑眸此时却多了一分凝重。
半晌,才听她轻声道:“在其位谋其职,主人并非凉薄,而是心有大爱。大爱无情,我们身负异能,被尊为神明,理应如此。”
理应如此么?
他不觉得。
万物皆有自身命数,存亡有常,根本不需要一个救世主。纵使他手握力量,也只想对自己在意的人好。
“倘若你认主的人是我……”他压抑着情绪,却也只说出半句。
倘若你认主的是我,一定不会这般待你。
他手中若有长鞭,永远不会挥向她。
他会将一切最好的都给她,让她永远无忧喜乐。
可是怀中少女已经闭上眼,昏睡了过去,自然也就听不到他的诉说衷肠。
他抱起她离开了狄山,雪山在他身后崩塌,掩盖了一切人类生活过的痕迹,他没有回头看哪怕是一眼,不在乎,也不动容。仿佛整个世界存在的意义,就只剩怀中被他小心呵护着的少女。
……
从这件事以后,一摇来钟山的次数明显少了,即使偶尔来看望他,也只是坐小半个时辰就走。
当年那个喜欢在悬崖边跑来跑去的小天狗已不复存在,她变得很安静,常常撑着下巴坐在悬崖边出神,眉眼寥落,像是有什么心事。
他从不怕守候,有的时候她发呆,他就安静在一旁陪着,或是以人形,或是以真身。不打扰她,也不离开她。
钟山后的悬崖逐渐成了禁地,狰族上下几乎都已经默认,那里除了主人,就只有那只负责看守九鼎的天狗可以去。
十数年如一日的陪伴,于凡人来说是长久的光阴,可是对于他们这些寿命漫长的九州灵物来说,也只是弹指一瞬。
少女日渐变得亭亭玉立,褪去了稚嫩的娃娃脸,出落成唇红齿白的秀丽模样。她和帝俊一样喜穿白袍,双丫髻拆下来,改用了发簪,更添出尘风姿。
他不懂什么是美貌,只是每次她再来钟山找他时,发现那些年轻的狰族后生们总是看直了眼。
他莫名气恼,开辟了单独的山路,从山门直通悬崖边,设置了机关,唯有她一人能走通。
这天她来,他发现她手中多了三枚龟甲。
“这是什么?”他这段时间常看她手里把玩此物。
“主人送我的成年生辰礼。”她垂眸将三枚龟甲轻轻抛开,任其散落于地,似在以此占卜吉凶。
果然,只有是那人相赠,才会如此珍重。
他眸色晦暗,满心想的都是寻个机会,将那三枚碍眼的龟壳毁了。
谁知这时却听她自言自语:“主人难道就是对的吗?”
他微微错愕,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还是十余年间,破天荒第一次听见她表达对那人的质疑。
他不禁卑劣地想,果然还是日久见人心,她终究醒悟那人并非伪装那般完美。
可是这样的窃喜并没有持续,因为她又是很久没再来找他了。
他心中担忧,便去寻她,却远远看见她坐在一个九鼎下发呆。
她正看着九鼎上的人间万象,专注出神,甚至都没察觉到他的到来。
他也不打扰,只要看见她安然无恙,他也就放心,安静地守候在她身边,从白天到黑夜,就这样持续了十余日。
终于,这日东方既白,晨光微露之时,好似化为一尊石像的少女忽然动了,她高高抛起手中三枚龟甲,以她从未有过的虔诚姿态闭目祷告。
那日看过她以龟甲占卜,他已略通其中关窍,远远看着那龟甲情状,知道她这是卜出了一个大凶的结果。
她盯着那三枚龟甲片刻,似是想通了什么,忽然长叹出一口气,这才转身,乍然看见他,吓了一跳。
“江南渡,你什么时候来的啊?怎么没唤我?”
“才来不久。”他面不改色答,“因何事占卜?”
“一件小事,行动之前想随意占卜一下罢了。”她故作轻松状耸了耸肩,捡拾起龟甲,用袖子仔仔细细擦拭干净,犹豫片刻,才道:“不过我们可能会很长时间见不到面了,不如由你暂时帮我保管这三枚龟甲?”
她自然知道他与帝俊那厮不和,问这话时带着些小心翼翼的试探,可他永远无法拒绝她的请求,无论那是什么。
“为何会很长时间见不到面?”他将龟甲接过来,妥善收好,关注的重点却在前半句。
“也说不定很快又能见面,谁知道了。”她无所谓地笑了笑,冲他做了个鬼脸。
正是她这样轻松的态度,让他本来生出的疑虑又消解下去,以为她只是又像往常那样,寻了个有趣的去处,想要胡玩几日。
自那次承受鞭刑,他已经很久没见她生出这样的玩心了,于是也就没有提出要与她同去,只温声叮嘱:“也别离开太久,回头被那人发现,又要挨罚。”
“知道了。”她难得显露出乖巧地点点头,然后又抬眼望向他,“江南渡。”
“嗯?”
“没什么,哎,就是想,时间对我们来说过得可真快,一晃我们都相识十几年了。”
数万年后,在失去她的那无数个日夜中,他都无比懊悔,当初的自己尚不通人情世故,没能理解这一刻她唇角一闪而逝的苦涩笑容。
那是一种即将赴死的恐慌,是一种与挚友诀别的隐忍的不舍。
如果可能,时间重新来过,他一定会牢牢抓住她的手,告诉她:你想做什么,我替你去,不会问你目的为何,只要你安好。
可是时间没法重新来过,哪怕是身为自然之神的他,哪怕是作为阵法师之首的帝俊,也做不到。
……
她将三枚龟甲留给他之后的第三天早上,一则令人震惊的消息传遍九州——
负责看守九鼎的天狗,居然倾覆了九鼎,亲手毁掉其主帝俊费尽心血为九州设下的保护阵法!
这是何等大逆不道惨绝人寰的祸事?!一旦没有了九鼎监察人间事,从此九州灵界便再难掌控尘世动态,普通人类遭遇天灾人祸,灵界的异兽和阵法师便无法第一时间赶到救援。
换言之,九鼎倾覆,等同于人间从此生灵涂炭,变成一片被“神祇”遗弃的炼狱。
而一旦他们这些“神祇”让那些普通人类失望,从此不再信仰供奉,九州灵界也终究会消亡。
消息传到他这里时,又是一日过去,据说她已经被押到了祭台,被判处了凌迟之刑。
他几乎疯了一样赶到地方,发现一抹红色的人影正从高高的祭台上跌落,而祭台下方人头攒动,挤着密密麻麻的阵法师和异兽,他们群情激愤,高声唾骂。
“闯下大祸,活该受此酷刑!”
“千刀万剐,也无法赎清她推翻九鼎的罪孽!”
“毁我九州基业,杀了她!我们要吃她的肉!喝她的血!”
叫嚣声一浪高过一浪,仿佛那祭台上被千刀万剐的是什么恶鬼狂妖。
他们说,这次对她的审判是由各族投票决定,其中一百零八个异兽族群竟是举族投票,要求以极刑将她处死。
而这些族群,几乎全部受过她恩惠。
她天生古道热肠,在他看来,纯属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可是也曾默默在心底许愿,她的善意可以换来更多的善果。
可是看啊,这些卑劣的东西,就是如此报恩的。
第126章 番外:烛龙前尘6
自半空接住下坠的少女, 经受过凌迟之刑的身体惨不忍睹,几乎只剩下一把血肉模糊的骨头。
他将她揽在怀里,手上, 身上,沾染的全是她的血。
她生息全无,体温冰冷, 那双灵动漆黑的眼睛此刻紧紧闭着, 再也无法睁开。
他浑身颤抖, 眼前仿佛也被一片血雾蒙上, 看天看地看这世界,都只剩血的颜色。
他小心翼翼将她拥抱在怀,这是他第一次抱她, 却再也感受不到生机勃勃的心跳, 和柔软鲜活的体温。
“一摇……”
他一点点收紧双臂,眼里滴下血泪,周身燃起火焰。
人们口口声声说她毁了九州,所以毁了她。
那么, 就让他来替她完成这枉死背负的罪……
祭台下面围观行刑的阵法师和异兽忽然觉得一股寒意从背后生出,待他们反应过来, 天空已经被一片黑色阴影笼罩。
狂风大作, 化为万丈黑龙的自然之神如山峦轰然压下, 携带着烈烈火焰。
阵法师们甚至来不及布阵施法, 异兽们甚至来不及用出保命本领, 便都在眨眼间被烈火燃作齑粉。
“快逃!烛龙灭世了!!”
惨叫声, 咒骂声, 鬼哭狼嚎声, 皆湮没于山崩地裂的轰响。少部分人逃了出来, 可是,逃,又能逃去哪里呢?
放眼所见,皆被龙影笼罩,九州已沦为无边火海,被活焚也只是或早或晚的事。
失去理智的黑龙紧紧拥抱着少女狼狈的尸身,不忍她这般模样现于人世。两人被火焰吞没了身影,俨然是他打定了主意,要与她一起在火海中化为飞灰。
“烛龙!停下来!!”
化出凤凰真身的凤梧向火海中央俯冲下去,企图唤醒发疯的钟山之主。
可他此时却什么都听不见了,绝望而愤怒的瞳眸被滔天火光填满。
再也见不到想见的人。
世间不再有她,于他而言,一切也就不再有存续的意义。
“烛龙,冷静!再这样下去,整个九州都会被你焚为灰烬!”
凤凰也同样将真身放大,与黑龙缠斗到一处,企图以凤凰的涅槃之火压抑住他的灭世之火。
可是两种火虽不同源,到底是同种五行之力,无法相克,遏制的作用微乎其微。
帝俊自半空展开阵法结界,为幸存者撑起一方庇护天地,苍白的脸上满是怒容。
“烛龙,你身为自然之神,不担负起护佑苍生的职责也就罢了,如今居然还要亲手灭世吗!你怎配飨食人间烟火,又怎当得起九州神明?!”
这声音被术法放大无数倍,回荡于九重天上,浩荡肃穆,如来自天道的责问。
可江南渡从不曾将这九州万物放在眼中,他对这世间唯一的留恋消失了,自然也就不再关心其他。
凤梧一次又一次被烛龙的灭世之火烧成灰,再在灰烬中涅槃重生,每次涅槃后的真身都会比前一次更为幼小,显然是在这个过程中造成了不可挽回的灵力损失。
勉励支撑的阵法正飞速消耗着体内的灵力,帝俊看得明白,如今已经没什么能阻止烛龙,如果说这九州天地还有一线生机,那也仅仅寄托在一人身上。
帝俊抽出意识在天地间搜寻,很快捕捉到那尚未消散的一抹微末能量,几乎没有任何迟疑,以己肉身做引,布下禁制法阵。
法阵化作无形的网,将那即将消散的能量层层包裹,投于九州大地。
“帝俊!!”凤梧意识到帝俊做了什么,头皮发麻,震惊到失声。
帝俊支撑法阵的手迅速褪为白骨,俊美的面容刹那间凹陷干瘪,整个人被禁咒吸成了一具骷髅。
“凤凰,接下来只能交给你了,阻止烛龙,护好九州……”
失去了全身灵力,这位被称为九州诞生以来最强悍的阵法师,张开双臂,仰面自空中坠入尘间,宽大的白色衣袍兜住那身残破骨架,如一张下坠的纸鸢。
这一切都只发生在须臾,凤梧甚至没有精力再多看一眼,帝俊的牺牲仿佛无形的锁,层层捆缚住他曾经闲云野鹤的心,沉甸甸压得喘不过气。
“江南渡!你毁掉九州,是不想让她再回来了吗?!”
疲累绝望到极致,凤梧没有信心再成功阻止下一波烛龙之火,只能从牙缝中挤出这一句。
滚滚浓烟有了一瞬的凝滞,黑龙赤红的双眼睁开,盯住了凤梧。
“回来?她还会再回来?”
他声音嘶哑刺耳,如猛兽尖锐的指甲刮过皲裂地面,有濒临崩坏的危险之意。
凤梧闭了闭眼,颤声道:“如今帝俊已死,那些投票要处死她的异兽也被你族灭,该报的仇你已经报了……”
“我问你,她如何还会再回来?”他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只关心最关键的那句。
凤凰乃九州第一祥瑞之鸟,代表光明圣洁,不善谎言。其实凤梧也不知道帝俊到底是如何操作的,心中只隐隐有个猜测,说不定那只负责看守九鼎的小狗没有彻底死去。
他心中没底,无法承诺,但是这一刻,在烛龙的注视下,凤梧生平第一次许下违心的誓言。
“我也不知道她如何会回来,我只知道,她没有死,她会回来,一定会回来!”
只是可能需要我们等很久,很久……
……
经过那一场浩劫,九州元气大伤,没有九鼎的监视,灵界的异兽和阵法师们无法第一时间洞察尘世情况,人间着实陷入相当长一段时间的混乱。
战火,瘟疫,天灾,在这片土地上接连发生,然而渺小普通的人类,生命力似乎比预想中要更加坚韧,他们在那一场又一场的苦难中非但没有灭绝,反而变得越来越强大,甚至从零星的部族,逐渐发展出大一统的王朝。
江南渡为了更方便寻找,化身为普通人混入尘世。
他随意地变幻着容貌,改变着身份,曾做过王侯门客,也曾为一方商贾,甚至也伪装成阵法师,混迹于术士的队伍中,为当朝帝皇筹谋长生不老之法。
他积累下不计其数的钱财,网罗天下至宝,只为在找到她之后,将一切最好的都给她。他想让她重获新生后,坐拥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随心所欲,喜乐无忧。
可岁岁年年已过,春夏秋冬轮换,他所苦苦寻找的人又在哪里?
这一夜,上元佳节,长安城内灯火通明,入眼所见,入耳所闻,皆是一片盛世繁华的欢声笑语。
贵族的官僚小姐们穿着华服,通身珠光宝气,猜着灯谜,逛着灯会,与俊雅的高门公子们暗送秋波。平民百姓家的女儿们也都成群结队地吃着小食点心,趁着这难得没有宵禁的夜晚与心上人私会。
每个人看上去都很幸福,唯有他目光阴沉地独自在酒楼顶层厢房内独饮。
没有了九鼎,九州凡界之人依然过得如此滋润,这更让当年的处罚看上去像一场天大的笑话。
这么多少女都能活得明媚娇艳,却只有他的女孩,背负着那样的罪名,死得那般凄惨。
这何等不公。
或许是喝了太多的酒,也或许是漫长的等待已经将他折磨得几乎发疯,不知不觉,他站起了身,丢了手中酒杯,阴郁地盯着那一张张笑脸,周身泛起浓浓的黑气。
她享受不到的,凭什么其他人可以享受……
“江南渡,你这是干什么?”
肩膀突然被人从身后重重按下,他不用回头都知道来的人是谁。
凤梧看了眼散落满地的画像,捡起其中一张,只见上面所画正是一个三四岁的小女童,衣着服饰俨然是本朝贵族小姐的样子。
画中女童拿着一根糖葫芦,葡萄一样的圆圆眼睛像极了当年那只小天狗。
凤梧又拿起另一张画,上面是一位看上去十五六岁的少女,正在荡秋千,身上的披帛和散落的发丝飞舞在半空,翩跹灵动。
相比于稚童,豆蔻年华的少女显然就是当年九鼎看守的模样,只是不知是否因为那笔触夹杂了画者太多私人情感,画中人要比真人更多了几分妩媚温柔,仿佛眉眼间也流动着缱绻之意。
像是这样的画像房间里铺了满地,身处不同年龄,身着不同朝代服饰,看纸张质地可知作画年份不同,其背后是千百年的思念成疾。
这是……入了魔么……
凤梧手中的画被人骤然夺去,还不等说话,衣襟就被抓起来。
“凤凰,你是不是骗我?说,你是不是骗我!”江南渡低声嘶吼着,通红的眼也不知是哭的还是醉的。
“烛龙,你先冷静一点……”
凤梧哪敢招惹这尊煞神,好言哄劝着,生怕他再疯起来。可是江南渡显然已经到了情绪崩溃的临界点,身上黑气越来越重,窗外一道闪电当空划过,原本晴朗的夜空竟是隐隐有了风雨欲来之势。
“你当初只是怕我彻底毁掉九州,所以才编了那样的一个谎言,用作缓兵之计,是不是?”
凤梧见无论如何也说不通了,干脆破罐子破摔,冷声道:“如果我说是,你要怎样?”
即将爆发的火山突然哑了火,江南渡愣愣地站在原地,身上的黑气也瞬间消散。
是啊,如果真的是凤凰骗了他,他要怎样?
不再找了吗?不再等了吗?
那恐怕比现在这样还要受折磨,简直生不如死。
可若选择去死,又怕她真的回来,世间再无人护佑。
凤梧见面前之人就这样直勾勾盯着自己,浑身汗毛直竖,感觉那目光中仿佛有无数锋刃,嗖嗖嗖向自己飞来,恨不能千刀万剐。
“滚。”
最终他却只轻轻吐出这一个字。
凤梧这次很识相,麻溜地滚了。
高处不胜寒的包厢内又只剩一人,不会再有人打扰,因为这整座酒楼都是他的私产,这间厢房更是唯他专属,除了凤凰那个老不死的,根本不会有人胆敢入内。
江南渡提起酒壶痛饮,几乎自虐地浇了一头一脸,然后软倒下去,仰面躺在那满是她的一幅幅画像中。
他一点点将散落周身的画作收拢于怀,紧紧抱住。
空洞的眼向上望着,仿佛穿透承尘,看向无尽虚空,绝望而死寂。
没有她的天地,生命只剩下一分一秒的枯熬,亦如与她相识之前的模样。
(番外:烛龙前尘完)
第127章 番外:养娃记1
已是日上三竿的时候, 天空却还是一片灰蒙蒙,像是憋着雨。
穿着一身暗红色长衫的男子步履匆匆,穿梭于窄巷之间。
宫里的皇帝跑了, 如今天下早已不是男子留辫的时代,大多续了短发。可是这人一头乌发披肩,乍一看如女子般, 又是顶着那样俊美绝伦的面容, 一路上引来不少目光。
若不是男子此时嘴唇紧抿一脸愠怒的模样, 说不定还会有人上前搭讪寒暄几句。
凤梧一路风驰电掣赶回家, 一推院门便看到让自己犯心脏病的一幕。
只见一个两三岁的小女童正骑在一名仆人脖子上,一手拿着糖葫芦,另一手则是一下一下掌掴对面另一名仆役的脸。
那名挨打的仆人老老实实跪着, 任由女童打, 每打一下还要笑着赞一句——小姐打得好。
“范一摇,干什么呢,给我下来!!”凤梧吼了一嗓子,却完全好像放屁, 不仅小女童没反应,连那两名仆从都未动一下, 继续“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这孩子……已经给惯得不成样子了……
凤梧知道症结在哪里, 怒气冲冲奔向正堂, 对着里面正在饮茶的黑衣青年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责难。
“江南渡, 你到底想干什么, 再这么纵下去, 怕是要宠出个小魔王了!”
“哦?那又如何?”江南渡眼皮掀了掀, 已算是给足凤梧面子, 他将手中茶杯放于茶案, 反问:“做魔王有什么不好的?”
凤梧深吸两口气,极力平复情绪,正要再说,外面的仆从却进来回话。
“公子,小姐玩累了,问怎么还不下雪,正在院子里闹呢。”
江南渡冰冷冷的目光落在仆从身上,仆从后脊一凉,意识到这位冷面阎王的主子是不高兴了。
可是他做错什么了?刚刚进门时不还好好的??
“闹?你说谁闹?”江南渡问。
仆从顿时意识到是自己说错了话,急忙补救:“不不不,小人的意思是,小姐她不开心呢,看着咱们心里着急,怕她憋坏了身子。”
凤梧在旁边听得又是一阵窒息。
是啊是啊,他的宝贝心尖尖,旁人自是说不得一个字的。
江南渡不再理会仆从,径直起身出了门,凤梧跟出去,就看到那院子里的小祖宗正四仰八叉在地上躺着,听见有人来,四爪乱晃地嗷嗷叫:“怎么还不下雪,怎么还不下雪,我要看下雪看下雪!”
那个之前被掌掴的仆人跪在旁边都要哭了,急得连连磕头,“小姐,地上凉,您快起来吧!求您了!”
凤梧:“……”
此刻想要毒打熊孩子的冲动已经飙到极致。
“一摇只是想要下雪而已,又有何难?”江南渡走过去,将地上的熊孩子抱起来,替她掸了掸身上的灰土,高大的身形将小小的影子彻底笼罩,仿佛鹰隼将雏鸟佑于羽翼之下。
小屁孩圆溜溜的眼睛睁大,映出江南渡含笑的脸,“真的?那我现在就要看!”
凤梧听得眉头直跳。
想看下雪就要下雪,听江南渡这语气,竟好像是为了哄孩子,要亲自降一场雪!
如今华夏国运衰退,九州通道关闭,他们困于尘世,早就没有了当年呼风唤雨的磅礴灵力,如果强行掏空内里催动力量,恐怕要大伤元气。
“江南渡,你别疯。”见江南渡抱着孩子就要往外走,凤梧忙过去阻拦,“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么?”
江南渡却只是漠然瞥他一眼,“多事。”
小汽车早已等在府门口,凤梧脑子里全都是烛龙当众化形的恐怖场景,如操碎心的老母鸡般跟上去。
知道自己马上就能看到雪了,范一摇坐在江南渡的腿上,兴奋地前后摇晃,头上两个圆圆的小发鬏炸着碎毛。
凤梧不由想起当年和江南渡刚找到她的情景。
那时候八国联军侵华,京城被闹了个人仰马翻,他与江南渡在京郊一处悬崖下看到只奄奄一息的小狗崽,几乎立刻捕捉到它身上属于上古异兽的气息。
凤梧永远忘不掉那一刻江南渡的表情,行尸走肉般的人仿佛突然有了灵魂,说是死灰复燃、朽木逢春也不为过。
他们将她带回沪城,因为江南渡混迹于凡尘数千载,早已积累下富可敌国的财力,在沪城更是有一个只手遮天的巨贾身份。
长久的隐忍和等待早已让这位昔日的自然之神疯魔,泼天的宠爱如山洪宣泄,他对她几乎是没有原则的溺爱和纵容。
凤梧曾问过范一摇,还知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坠下悬崖,之前又是在什么地方生活,她努力回想,却记不起以前的事。
也不知道是不是怕她被这一世的家人找到,江南渡总是有意无意地将她的信息保护起来,也很少再涉足北方。
凤梧看得出来,他经不起再失去她一次的打击了。
可是就因为她的一句“想看雪”,他们还是连夜搬家到这座北城。
只因为这里,是会下雪的地方。
车子出了城,渐渐行驶到一片山坳里,凤梧不知道江南渡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直到听见身边的小狗崽惊呼一声:“哇!好大!”
凤梧愣了愣,心道什么好大,待循着范一摇目光看过去,发现一个庞然巨物正摆在山坳一处平地,周围不少工人,其中一个竟还是金发碧眼的洋工。
“江南渡……你这是搞什么名堂?”
“这是我找人设计的一种制雪的机器。”江南渡回答得不耐烦,明显是嫌弃凤梧大惊小怪,牵着范一摇的手下了车。
“制……制什么?”
虽然在沪城住了段时间,凤梧也见识了不少现代工业产物,但是这种稀奇玩意儿还真是没见过。
围在制雪机旁的工人们没注意到东家的到来,还在七嘴八舌地议论,那洋人也能说上些简单的华国语言,用蹩脚的音调磕磕绊绊地给众人做着科普。
“这是可以制造雪的机器,其实严格意义来说制造出来的也不是雪,只是很细小的冰屑,这机器是由我全程参与设计和制造的,不得不说,你们的老板真的非常富有,因为它太昂贵了。”
“谁说不是呢,要说在南方搞个这样的机器也就罢了,毕竟没有雪嘛,可是咱们这里本来就能下雪呀,真搞不懂老板他为什么要花这份冤枉钱。”
"就是就是,说不好听的,这不就是脱了裤子放屁嘛……费两遍事儿!"
这时一名工人注意到江南渡他们,立刻大声咳嗽给工友做提醒。
那名说江南渡脱裤子放屁的工人回过头,吓得脸都白了。
好在自从江南渡找到范一摇,脾气变得好了不少,当然,前提是不能牵扯到他这位宝贝。
所以江南渡虽然听见了工人的话,也没有追究,只是对那位被他从国外聘请过来的洋工程师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开始运转机器了。
工程师立刻变得兴奋,将手放进嘴里吹了个口哨,然后冲身后招了招手。
凤梧这时才注意到,这机器后面的山体中居然有个山洞,随着工程师的口哨声,一辆辆矿车模样的四轮板车被推了出来,上面运载的竟是一块一块半人高的冰!
凤梧看得瞠目结舌,眼看着冰块被填入机器入口,随着隆隆声响,冰块被机器绞成粉末,又从另一端炮筒样的出口喷射出来。
漫天的冰晶从天空飘落,如一场纷纷扬扬的雪花飞舞。
“哇!”
想要看雪的小姑娘眼睛都亮起来了,松开江南渡的手,跑到“雪花”下面去接,不多时,头发上,衣服上,眼睫毛上都落下晶莹的冰屑。
“江南渡,我真的看到雪啦!”她笑得欢乐,冲江南渡挥挥手,又转而蹲下身,尝试将堆积在地上的“雪”聚拢起来,似是想要堆成一个雪人。
“其实那并不是真正的雪花,先生,您知道的哈。”科学态度严谨的工程师站在江南渡身边,比比划划地解释,“雪花,是六瓣的。”
“没关系。”江南渡望着那穿红披风的小小身影,唇角轻勾,“她开心了就好。”
第128章 番外:养娃记2
金发碧眼的工程师听得十分唏嘘, 感叹道:“先生,不得不说,您真的非常宠爱您的女儿。”
江南渡唇角的笑容僵硬了一瞬。
凤梧在旁边幸灾乐祸地哼笑出声。
“他不是我的女儿。”江南渡语气沉, 表情更沉。
可惜单纯的金发工程师丝毫没有察觉。
“哦?那她是您的妹妹?”工程师倒也不觉得意外,毕竟这位富有的先生看起来真的非常年轻,是那小女孩的哥哥也说得过去, “对不起, 我没想到会有人如此宠爱自己的妹妹。”
这回江南渡没再反驳, 只是整个人周身气压明显降低。
凤梧唯恐这金毛再说出什么作死言论, 随便问了几个跟机器设计有关的问题,果然将后者的注意力转移,不再纠结于江南渡和范一摇的关系。
懵懂年幼的天狗并不知道, 为了准备这整整一个山洞的存冰, 要耗费多少财力物力,她心中只明确一个事实——这个叫江南渡的,就是可以满足她一切愿望的神。
“喂,江南渡, 你过来。”
她对他从来都是直呼其名,而他也从来不去纠正, 每次听到她唤他的名, 都会第一时间出现在她身旁。
江南渡表情柔和下来, 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 任凭她将一小捧冰屑放在他头上。
“送你的, 帽子。”
范一摇似乎对自己的作品十分满意, 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眼睛很亮, 像是盛满碎光。
“谢谢。”江南渡尽量保持不动, 想让那顶“帽子”停留得更久。
纷纷扬扬的冰屑下,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很快披上银霜般的白,像幅画。
一名工人远远看着这样的两人,完全不忍惊扰,可是他又有件要紧的事不得不回禀——存冰快用完了。
很明显,这位金尊玉贵的小小姐并没有玩得尽兴。这要是“雪”突然停了,还不得捅了马蜂窝?
在江南渡手底下办事的人都知道,得罪江先生问题不大,但要是得罪他身边这个小不点,那才是真的要命了。
无奈之下,工人只好去找一旁的凤梧说明情况。
凤梧听完微皱了眉,“慌什么?用完就用完了,准备得再多也总有用完的时候,总之已经看到过下雪了。”
工人还是惴惴,不时拿眼睛偷瞟范一摇。
凤梧知道工人在怕什么,叹了口气,对他摆摆手,“放心吧,到时候真闹起来,我来解决。”
即便有了这句话,工人还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看范一摇的眼光像在看定时炸`弹,
凤梧顿感头疼,心道自己的担心恐怕有些多余,因为范一摇俨然已经成了个小魔王。
范一摇给江南渡做好了雪帽,正准备再接再厉,给自己做一双雪鞋,谁知那“雪”竟是停了。
她起先还没反应过来,呆了片刻,抬起头望向那机器的炮筒,见里面不再往外喷雪了,嘴巴一撅,大哭起来。
“呜呜呜雪花花没有了,雪花花没有了……”
听起来超级委屈。
江南渡自怀中抽出手帕,一边给小姑娘擦眼泪一边冷冷扫视众人,“怎么回事?”
“先生,冰块没有了。”
江南渡:“不是说市面上的存冰有多少要多少?”
“是啊,已经是将所有能买到的冰都买回来了,如今好多酒楼饭店都在抱怨,说今年买不到冰呢。”
凤梧注意到,那小狗崽此时已经不哭了,正竖着耳朵听得认真,见江南渡望过来,又立刻恢复痛哭惨状,看得他手心痒痒,很想把人薅过来打屁股。
江南渡沉默片刻,道:“市面上收不到冰,就去个人家里高价收,另外,再去附近几个市看看,还有没有存冰,同时准备采购库房,今年我们自己采冰,留着明年……”
“够了!”凤梧实在听不下去了,直接发飙,“江南渡,没有你这么惯孩子的!”
这一嗓子喊得很大声,吓得周围工人噤若寒蝉,金发工程师更是不知发生什么情况,碧蓝的大眼睛无辜地眨巴着。
江先生身边这位凤先生是出了名的好脾气,还是头一次看见他发这么大火。
就连一直装哭的某位小魔王都给镇住了。
凤梧向众人挥了挥手,示意让他们先回避,众人本就害怕遭受池鱼之灾,巴不得赶紧远离地震现场,一个个脚底抹油有多远跑多远。
等现场只剩三人,江南渡才冷声道:“凤凰,你又发什么疯。”
凤梧正色:“江南渡,你这样纵下去,将她宠的无法无天,就不怕她以后会闯下大祸么?”
江南渡不屑地笑,“她就算把天捅个窟窿,也有我给她托底。”
凤梧:“……”
凤凰总算是看明白了,这哪里是一个熊孩子,分明是一大一小两个熊孩子,都得教育!
他开始苦口婆心劝说:“烛龙啊,树大招风,你仔细想想,自从找到了她,你做了多少出格的事,你要知道,如今九州通道关闭,困在这凡尘人世的异兽和阵法师,可不只是我们,你就不怕给她宠出无所顾忌的性子,以后暴露身份被人盯上么?”
这时憋闷了许久的阴沉天空终于不堪重负,将漫天雪花洒落人间。
冰冰凉凉的触感落在鼻尖,一摇抬起头望了望,顿时顾不上其他,欢快地跑去继续玩雪去了。
凤梧和江南渡两人并肩而立,一起看着那在雪中玩耍的小身影,脸上的表情都是复杂的。
“江南渡,就算不考虑其他,我们两个大男人,就这样带着一个小女孩,名不正言不顺。她现在年纪小,还不经事,但是等她日日长大,你要以何身份与她相处?莫非你们真想做一对亲兄妹?”
这话对江南渡来说简直就是杀手锏,刚刚被那洋人工程师误会,对他来说已经是一种挑战了。
可是正如凤梧所言,他不做她的哥哥,又该以何种身份抚养她?
总不能是童养媳……这种事他还做不出来。
凤梧见江南渡有所动摇,继续添火:“她毕竟是天狗,随着年纪增长,身上的异能也会逐渐显现,你不可能分分秒秒永远守护在她身边,她需要历练成长,这样在乱世才有能力自保。”
江南渡这次没再说什么,天空的落雪越来越大,相比于人造的冰屑,这货真价实的雪显然要更松软漂亮。
山坳里很快被白色覆盖,范一摇玩的兴起,竟然直接脸朝下扎进雪地里。
凤梧担心熊孩子受凉,过去将人拔出来,却猝不及防被这捣蛋鬼弄了一头一脸的雪。
范一摇看着凤梧狼狈的样子,咯咯地乐,笑声回荡于山谷。
凤梧气不打一处来,蘸着雪去捏她鼻子,范一摇非但没哭,反而非常勇武地埋头抱起了雪球,向着凤梧招呼过去,两人就这样在雪地里打闹起来。
江南渡目光渐渐从两人身上离开,放眼看向被雪覆盖的群山,不知为何,竟仿佛又回到了数千年前。
彼时,贪玩的九鼎看守四处闲逛旷工成性,最终因玩忽职守延误了人间救援,酿成不可挽回的悲剧。
当年那个男人就是在这样的大雪中,对她施以鞭刑,皑皑白雪沾染上她的血迹,红得刺目。
江南渡忽然深吸一口气,当年的自己曾发誓,若自己执鞭,永远也不会伤害她,可是此时此刻,受凤梧那番话的影响,他的关注点却发生了变化。
记得相识之初,她每日也是如现在这样欢快跳脱,贪玩起来常常在钟山逗留数日。
那时他刚睁眼看世界,不通世故,如今细想,那个男人只怕也曾对她多有纵容吧,不然又怎会养出那样的性情?
这场雪一直下到深夜,江南渡和凤梧也就陪着玩到天黑,直到范一摇累得睡着,才将人抱回车里,返回城区。
凤梧观察江南渡神色,见他话少,似乎是听进去了自己的规劝,也就没再多言。
不过真正让江南渡下定决心改变的,还是几日后发生的一件事。
这天城内有庙会,范一摇听说了,早早闹着让江南渡带她去。
庙会人多眼杂,江南渡本是不想去的,可是耐不过她的央求,便和凤梧带了十几号人同去。
这还是范一摇第一次逛庙会,被摊位上琳琅满目的小玩意晃花了眼,看什么都喜欢。她脑子里几乎没有金钱的概念,因此也就不问价格,看到感兴趣的直接就拿了,玩一会儿失去了兴趣,便丢给身边跟着的仆从。
仆从们又要跟在她屁股后面给钱,又要帮忙拿东西,又要紧紧跟上这位大小姐的脚步,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手忙脚乱。
范一摇逛遍了摊位,又将探索的目光瞄向两边的商铺,一眼看中一家古董店里摆放的裂纹花瓶。
她一头钻进店里,攀着博古架就要去够那花瓶,被店小二及时阻止。
“哎哎哎,哪来的小孩,这东西可不是你能玩的,快走快走。”
范一摇自有记忆以来就没受过人脸色,叛逆心起来,人家越是不让她动,她偏要动。整个博古架被她晃动,上面价值连城的古董摇摇欲坠。
店小二见状,急得冷汗都出来了,索性拦腰将小屁孩抱起来。
范一摇手脚并用,极力挣扎,气愤之余一口咬上店小二的胳膊。店小二也是个半大孩子,蓦地被咬疼了,气得在范一摇身上掐了一把。
这下可不得了,为了更好地报复回去,范一摇竟是当众化出了天狗真身。
店小二被吓坏了,脱手将大变活狗的毛团子丢出去,一边大喊“狗妖吃人啦”一边往门口跑。
范一摇哪里能放过他,执着地追了半条街,终于一口咬在店小二屁股上。
第129章 番外:养娃记3
凤梧和江南渡万万没想到, 就是一错眼珠的功夫,熊孩子竟能搞出这么大的动静。
等他们追上范一摇时,整条街已经被“狗妖吃人”的恐怖氛围笼罩。
凤梧看到那只吊在店小二屁股上的狗, 头皮都要炸了,冲上去掰开狗嘴,撩起长衫下摆一兜, 将毛团子囫囵个地罩起来。
“对不住, 对不住, 家里养的小狗受了惊, 乱咬人。”凤梧陪着笑脸,一边向路人解释一边携狗跑路。
江南渡过去检查了一下店小二的伤势,好在奶狗的犬牙还未长成, 倒是不严重。
“去找个好点的医生看看。”他随手给店小二塞了根金条, 想了想,又低声嘱咐:“我们是捉妖师,这狗妖我们收走了,你别声张, 免得惊扰百姓,惹祸上身。”
店小二先是被那金灿灿的小黄鱼镇住, 听到江南渡后面的话, 更是三缄其口, 不敢再吭声。
江南渡没有多做停留, 很快带着人撤走。
回到府邸, 推开大门, 正看到凤梧戳着范一摇的头教训。
“什么都咬啊!啊?你也不嫌别人的屁股脏!”
“是他先掐我的嘛!”小姑娘还很不服气, 昂首掐腰, 两个发鬏上支棱起来的碎毛一晃一晃, 简直通身反骨。
“人家为什么要掐你?还不是你在人家的店里捣乱,知道那一架子古董多少钱么,随便哪件打碎了都要惹上大麻烦的。”
凤梧到现在还心有余悸,竟是不由对那店小二生出几分感激之情。
范一摇却很不以为意,“江南渡说过,我想把整个华国买下来都行,他有的是钱!”
凤梧感觉自己血压有点高,听见江南渡进来,将眼前的狗崽子往他那边推了推,“你管吧,你管吧,我是管不了她了。”
范一摇看到江南渡进门,顿时眼睛一亮,腰板挺得更直了,圆溜溜的眼睛眨巴眨巴,挤出泪来。
“江南渡,呜呜呜我被欺负了……”
换做以前,只要看到范一摇哭,就算是她想要天上的月亮江南渡也要摘下来的,可是今天江南渡却只是站在门口,神情严肃地盯着她。
范一摇狗鼻子灵得很,顿时察觉出不对劲,哭的声音小了几个分贝,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探究地观察江南渡。
“一摇过来。”江南渡走到正堂红木椅边坐下,冲范一摇招了招手。
范一摇以为他会像以前那样拿出手帕或者糖果哄她,又抽抽搭搭起来,看上去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江南渡等小不点走到跟前,直接一把将人捞过来,面朝下放在大腿上。
啪!啪!啪!
凤梧:“……”
凤凰完全惊呆了。
江南渡在做什么?!他居然……在打他那心肝宝贝的屁股?!
范一摇显然也懵逼了,一开始甚至没有反应,直到十几下铁掌烧肉下去,才后知后觉嗷一嗓子大哭出声。
凤梧霍地站起身,“江南渡你干什么,怎么能打孩子呢!”
“这不是你一直想做的么?”
说是那么说……真要看到小家伙挨揍,他第一个心疼。
“好了好了,意思意思就算了。”凤梧在旁边说好话。
江南渡一只手控制住乱蹬乱动的小屁孩,另一只手还是不留情地一下一下打下去,丝毫不为所动。
凤梧知道烛龙的脾气,只好蹲下身对范一摇道:“一摇啊,知错没有?”
谁知范一摇的嘴比屁股硬,一边嗷嗷哭一边反驳:“我没有错!不就是咬了个人嘛?让江南渡多给他些金灿灿的小鱼不就好嘛!”
凤梧一口气郁结在胸,看了看江南渡,抬手示意:您老继续打,往死里打。
江南渡反而不打了,将范一摇放下来,看着抽得快要背过气的小姑娘,问:“知道自己为什么挨打?”
范一摇还是那句:“不就是咬了人嘛!”
谁知江南渡却摇摇头,“不是因为这个。”
范一摇圆溜溜的眼睛转了转,“因为我想要那个花瓶?”
江南渡还是摇头:“也不是。”
范一摇困惑了,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为什么打她呀!
江南渡见小姑娘哭得可怜兮兮的,拿出丝帕给她擦鼻涕眼泪,直到将人收拾干净,才缓缓道:“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也不可当众变出天狗原型。”
范一摇彻底呆住,一时竟忘了抽搭。
她还真把这件事忘到了脑后。
可是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嘛,反正无论她闯了什么祸,做了多出格的事,江南渡总能给她摆平的。
她既这样想了,也就这样说了,“那又怎么样嘛,你都能解决的呀……”
凤梧听得以手扶额,只觉得脑瓜仁嗡嗡疼。
江南渡看着面前那张天真无邪的脸,一种无力感袭来,对自己的教育方式产生了怀疑。
他没再说什么,将自己关进房间,直到晚饭时也没出来。
凤梧知道这人估计是彻底抑郁了,却不知道怎么劝,毕竟这也算是他自食苦果。
范一摇却根本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只以为是自己答应的事没做到,所以江南渡才会生气,于是特意在饭桌上留下自己最爱的一盘肉包子,迈着小短腿端去江南渡房门口。
天色已黑,房间内一豆烛火映出窗外的人影,顶着一对发鬏的脑袋晃来晃去。
江南渡终究是心软,走过去打开房门,板着脸垂眸看她。
“江南渡,别生我的气啦,呐,给你留的包子,我自己都舍不得吃哦。”
火光映得小孩眼睛亮亮的,白皙的小脸也被染成淡淡的金色,满满一盘的肉包子对她来说端着有些吃力,一路过来颤颤巍巍,因此更增添了小心和珍重。
小树苗长歪了,又怎么能怪小树苗呢,该死的是不知好歹的栽树人。
江南渡叹口气,将盘子从那双小手里接过,“进来吧。”
见江南渡终于肯和自己说话了,范一摇顿时高兴起来,迈过门槛时透着雀跃。
江南渡的屋子布置很简单,相比于范一摇那金雕玉琢软玉温香的闺房,倒是显得有些寒酸了。他走到角落的水盆处洗了手,然后从盘子里捡起一只包子。
见小姑娘圆溜溜的眼紧盯着自己手中的包子,甚至还吞咽了一下口水,江南渡那张板着的脸终于绷不住,唇角勾起一丝弧度。
“晚上没吃包子吗?”
范一摇摇了摇头,还是眼巴巴瞅着。
肉包子是她的最爱,为了哄他开心竟是忍着没动,单单是这份心就让江南渡心里萌生出欣喜,差点就忍不住想要继续纵容的冲动。
“来,吃吧。”
江南渡将包子递过去,范一摇接过,一口在上面咬了个小小月牙,幸福得眉眼弯起。
“一摇,跟你说件事。”江南渡语气郑重,并非往日哄孩子的态度。
“嗯嗯。”范一摇埋头认真啃包子,回应得相当敷衍。
江南渡不急不缓:“我……破产了。”
范一摇动作微顿,抬起头望向江南渡,眼里是一片茫然,显然,她并不理解“破产”是个什么东西。
江南渡也不急,耐心解释:“就是没有钱了,变穷了。”
范一摇还是茫然,虽然在江南渡的豪放式养育下,她明白钱是个好东西,却对变穷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认识。
“哦,那我还能吃包子吗。”
江南渡漠然道:“怕是以后只有过年过节的时候,才能吃上一顿了。”
啪嗒,吃剩了一半的包子掉在地上,范一摇张大了嘴巴,眼中满是惊恐。
连肉包子都不能随便吃的日子,那可怎么过呐!
凤梧得知江南渡做了什么,不由对他刮目相看。
“你也真下得去这个狠心。”
江南渡也没有别的选择了,一摇如今明显是被他养歪了,胆子太大,毫无敬畏之心。
只是损耗些钱财倒也罢了,当众变身这样的事再来上几回,就算他有手眼通天的本事,恐怕也很难隐藏好她的真实身份。
如今九州衰落,华夏大地不乏各国灵界的人活动,若是一摇继续如此无法无天,到时候再招惹上其他灵界的关注,那就更麻烦了。
“明日我们便离开这里。”江南渡道。
凤梧点点头,赞成道:“的确,虽然狗妖的事闹出来,咱们的人已经打点妥当,风声暂时是压下去了,但是到底弄出了太大的动静,难以保证不被人盯上,早点离开也是好的。”
江南渡道:“以后不可再以富商身份行走,你有没有什么提议?”
简直太阳打西边出来,小黑龙竟也知道和人商量了。
凤梧摸了摸下巴,“既然你决定带一摇离开富贵堆,那就要舍弃以前那些积累,总归是要有门营生的。一摇是天狗,天性好动,常年把她拘在一个地方也不现实,不如……我们开一家镖局吧!”
“镖局?”江南渡有点意外,倒是从来没想过这个选项。
“是啊是啊,你想嘛,一来你我身上有些功夫,行走江湖完全够用了,二来嘛,也可以借着走镖的名义遛娃,而且干这行既饿不死,又有捞财的机会,可以培养一摇吃苦奋斗的精神。”
凤梧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个主意出得妙极了。
江南渡也被说动,“那我们三人如何对外宣称身份?”
重点来了!
凤梧搓搓手,竟有了几分老谋深算的狐狸做派。
“镖局嘛,一般都是讲究师承的,你和一摇可以做师兄妹嘛。”
江南渡眉梢微动,目光凌厉地看向凤梧,“那你呢?”
凤梧:“有徒弟当然就要有师父啦,我不介意收你们为徒的。”
第130章 番外:养娃记4
这只老鸟, 居然想占他便宜……
江南渡微眯起眼,周身弥漫出危险的气息。
凤梧立刻道:“难不成,你想做师傅?然后你和一摇做师徒?”
凤凰心道, 谁不知道你那点心思,这不是平白给自己在人伦上设置障碍。
江南渡果然被堵得无法反驳,正想再说第二种可能, 却被凤梧无情打断。
“我们三人都称师兄妹也不现实, 一家镖局没有师父, 只有三个小辈, 怎么取信于人?”
江南渡:“……”
不得不说,这一波他着实是被狠狠拿捏了,辨无可辨, 最终也只能以沉默接受了凤梧的提议。
凤梧心花怒放, 第二天天一亮,便将睡眼惺忪的一摇从床上抓了起来,为此还被起床气严重的小屁孩挠了一爪子。
“一摇啊,既然如今已经家道中落, 我也就不瞒你了。”凤梧负手而立,背对着人仰头长叹, 摆出一副隐世高人的姿态。
范一摇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目光呆滞。
一旁的江南渡沉着脸, 额角青筋微跳, 似乎在极力忍耐什么。
“其实, 我是一个镖师。”
凤梧终于抖出包袱, 身后却还是一片安静, 毫无反馈。他只好转过身, 看向昏昏欲睡的小屁孩, 重复了一遍。
“一摇,我是个镖师。”
“哦,你是只彪狮。”一摇这次终于给了回应,“也是一种异兽嘛?有没有狮虎兽厉害?”
凤梧:“……”
江南渡唇角愉悦地勾起来,向范一摇投以赞许的目光。
凤梧决定不与无知稚童一般见识,单方面将被打断的话题继续下去。
“我其实是一个镖师,我会收你和江南渡为徒,我们可以开一家镖局,以后你就是小师妹,江南渡就是大师兄。以我和你大师兄的本事,我们一定能将镖局发扬光大,即便不能大富大贵,也可衣食无忧。所以一摇,不要怕,即使现在我们家道中落,也要对光明的前途报以最大的期望!”
范一摇困得双眼半阖,小鸡啄米似地点头,显然对凤梧描绘的未来蓝图毫无兴趣。
“来,一摇,叫声师父听听!”凤梧突然提高音量。
范一摇吓得一个机灵,顿时脱口而出:“狮虎!”
凤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