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七十一颗板栗愿望要笑着许

回去的路上,舒栗没有哭,也不觉得解脱。晚高峰的地铁没有座,她就淹在人群里站着。面前的横椅上是一对原宿风装扮的年轻情侣,女孩儿在补睫毛膏,男生举着手机摄像头给她当镜子。

“别手抖啊。”她不爽地打了他胳膊一下。

那男生无奈地笑两下,换双手握稳。

最后他们把手机举到高处,将头凑到一起做鬼脸自拍,女孩的宝石蓝眼影亮晶晶的,像扑动的闪蝶。

这一刻,舒栗无比庆幸自己不会画眼妆。

她提前一站下了车,车厢里很闷,但七月的夜晚也好不到哪里去,空气变得像冰箱保鲜膜一样,绷着皮肤和呼吸,无论早晚。

哦,也不知是机体故障还是需要深度清理,工作室的空调这几天也有气无力。

得叫师傅过来看一看,这么想着,她打开微信,准备寻找之前添加过的修理工。

她的手指在目及置顶的那一刻停下来。

然后撤除它原本的位次。

必须慢慢走回家,不然看见妈妈的一瞬间她的情绪就会散架。就像妈妈和她说过的一样,生她的时候受大罪了,在产房待了好几个小时,被推出来时精疲力竭,头昏眼花,每张凑近的脸都像糊在鱼眼镜头后面,直到外婆关切的眼神贴过来,她才“哇”得一声哭了出来,好像自己才是刚出生的婴儿。

陈亚兰说,那会儿不知道是因为委屈,还是被允许,还是突然理解了自己的母亲。

舒栗就处在这个临界点。

窝在沙发看电视时,妈妈问她要不要喝点饮料。

舒栗摇了摇头。

她没有在客厅待太久,坐回书桌前,她习惯性地打开手账本,欠了三天了,欠了三天了,可是这三天发生了什么她都有点失忆了,今天依旧如此。

她在最中间画了个黑色的,嘴角向下的小树,就这样交差吧,起码她记下了自己的难过。

合上本子的时候,她忘掉笔还卡在里面,起身打算将它插回书立,中性笔滑出来,掉落在地板上。舒栗躬身去捡,没留意撞到桌板,脑门痛得让她倒抽凉气。她捂着头蹲那好一会儿,才龇牙咧嘴

地回到椅子上,下意识打开微信-

靠,我刚撞到头了。

她定在看不到蓝色的微信界面。

原来失恋不是从说完分手的时候开始的;

失恋是从不可以再发出去的信息开始的。

酸意胀上来的一刻,舒栗迅速把“我撞到头了”这桩糗事记进本子。

一笔一划认真写完,那些生疏的,无法适应的,浓烈得像骤雨一样的情绪,也一点点退潮了。

准时准点躺到床上时,她依旧没有感到轻松,夜晚独属于她一个人了,小红书首页充斥着大量的文创资讯,【25fall美留子必备清单】,【办美签你需要这样做】……

上次把清单分享给迟知雨,他还无奈又臭屁地说,我不是第一次去了姐姐。

也是哦,她也认为自己有点多此一举,然后他的头像跳出来,附图二张:必备品1,必备品2。

第一张是他们的拍立得合影。

第二张是他们共同用过的U形枕。

她得了便宜卖乖:头等舱不是不需要吗?

他说:坐头等舱的迟知雨需要。

眼泪就这么下来了,舒栗没有出声,只是躲在被子里。夏被的边缘湿了一片,她用它掩住鼻子,断断续续地抽气,像一直发动不起来的车子。

和她一起藏在被子里的手机嗡振,舒栗刹住紧促的呼吸。

是置顶的“亲爱的陈女士”发来消息:栗栗,睡了吗?

右上角的红色小圆点似红灯,舒栗安静下来,抽床头柜的纸巾擦脸,才回复她:准备睡了。

又问:怎么了?

妈妈说:到厨房来。

陈女士极少在这个时间找她,她仔仔细细地擦脸,深呼吸,确认面色基本镇定,才打开房门。

客厅和餐厅都是暗着的,并未开灯。

但有微弱的光芒从餐桌位置渲过来,舒栗攥住衣摆往那走,在看到妈妈的面容和她面前的东西时,遏制的情绪前功尽弃。

女人开着一盏台灯坐在那里,面前放置着还未拆封的蛋糕。

舒栗反应过来。

明天是她的生日。

她忙得忘了她的生日,也糟糕得忘了她的生日。

舒栗突地没办法再往那走,强撑的界限崩塌了,她抬手狠揉双眼,原地啜泣起来。

好委屈啊,被允许了。

妈妈,我好像理解你了。

陈亚兰见状,忙起身走过来,揽住她:“哎呀,我们小寿星怎么了啊?”

舒栗抽抽搭搭,不想吵醒爸爸,全家皆知。她摇着头,小声说“没事。”

妈妈把她护送到桌边,回她对面坐下。

陈亚兰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等女儿无所顾忌地发泄完毕,她挽唇道:“失恋了啊?”

舒栗讶异地望向她。

陈亚兰垂了下眼,保持着温和却洞悉的神色:“还准备瞒我多久?当我看不出来?”

潸意复现,舒栗瘪起嘴:“你怎么知道的?”

陈亚兰说:“你爸都看出来你谈恋爱了,还问我怎么知道的?”

舒栗破涕为笑:“那你们怎么不问我?”

陈亚兰拿起手机看一眼时间:“还半小时你就二十四岁了,又不是十四岁,有什么好问的。”

舒栗吸鼻子:“不过现在……”她哽咽:“已经不谈了。”

“也好。前阵子每天对着手机笑,吃饭都在回消息,这阵子就愁云惨淡的,话跟我们都说不到到几句,”陈亚兰不多评价,只问:“其他的事呢,还要藏多久?”

舒栗怔然,把手里微湿的纸巾叠两道,哭笑不得:“不是吧,这你也发现了?你跟踪我啊。”

“谁跟踪你,当我私家侦探啊,打个麻将都嫌时间不够用,还有心情跟踪你?”陈亚兰嗤声,上下打量女儿两眼:“你是我身上掉下来一块肉,你做什么我能不清楚?”

舒栗打趣:“我可不想跟你有心灵感应,不然下午满脑子麻将声。”

陈亚兰笑一声:“别给我转移话题!到底偷偷摸摸做什么呢。”

舒栗鼻头再次酸胀,她控制住,低头打开手机里的淘宝,按动几下,把它递给妈妈:“妈妈,这是我开的店,我在做网店。”

陈亚兰接过去,仔细浏览屏幕。

“小树口袋……都快三万粉丝了?”她吃惊地看女儿一眼,轻声念叨上面的商品名:“夏之诗……手账贴纸,手账拼贴……盐系切膜Pet……M5活页本替芯……”

舒栗眨着眼,睫毛湿漉漉的。

“这都是什么?”她抬起头,从有限的认知里对号入座:“贴画纸?”

舒栗微微一笑:“你就当是吧。”

“贴画纸已售300+,这么多人买?现在还那么多人玩贴画纸?”

“对啊,还有好多回头客。”

妈妈再次惊叹,低头看商品页详情:“这你画的吧,我记得你房间墙上贴着好多这种小画。”

“对啊,”她抿抿唇,肿起的眼皮也没有削弱光亮:“我也不是只会考试和当老师吧。”

陈亚兰斜她,与有荣焉地笑了,虽然一下子弄不明白这到底是些什么,但女儿肯定在做一件了不起也挺有意思的事。

“知道你会的多,”她把手机放下:“你一个人弄的?”

舒栗目光沉了沉:“不止。最开始只有我一个……后来是两个人,偶尔三个人,今后的话——”她不甚确切:“可能还是两个人,我招了个仓管跟我一起干,等我赚的更多,我还想招客服。”

“你还有仓库?”陈亚兰一副惊掉下巴的样子:“你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弄的?我再装傻,你明年是不是要变杭城首富咯?”

舒栗揉着鼻子笑了:“怎么可能?钱哪有那么好赚。”

“对啊,”陈亚兰平静地接话:“肯定没少吃苦吧。”

舒栗的视野再度氤氲。

是濛濛的,橙子色的。

小桔灯。

原来这就是《小桔灯》里的妈妈。

她嘶哑地回:“对啊,还要东躲西藏的,成特工了要。”

陈亚兰轻呵呵冷笑出声:“还能抽空谈个恋爱,你现在是不得了啊。”

舒栗双手托住脸,有一会儿没说话:“他……帮了我很多。”

“那怎么分掉了?明天都过生日了,什么臭小子啊,选今天跟你分手?”

“不是的,就是不同步了,”舒栗坚持地摇摇头:“是我提的,我坚持不下去了,妈——”

傍晚时分竭力阻止的泪水,在此刻滂沱地涌现:“我其实就是个软弱自私的人吧,只考虑自己。”

陈亚兰却不认同:“都不考虑自己,还怎么顾得上别人?”

“那你呢,”她碎莹莹地注视母亲:“你不也和爸爸在一起这么久。”

“我又没有忍。”

“真的吗?”

“对啊,我不都有话就说?你哪天见我压着臭脾气的?”她视线飘忽了一些,心虚道:“而且我不喜欢上班,你爸能挣钱又听话,也不勾三搭四,我不就能踏踏实实干自己的事了吗?”

搞什么啊。

这女人,弄得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

舒栗用纸巾摁压眼角:“家务呢。”

“有舍就有得,天底下哪有十全十美的好事,”陈亚兰平淡地叙述着,忽而大彻大悟那般,盯视女儿:“你不会就遗传的我吧?不喜欢上班。”

舒栗回嘴:“我现在也算上班好么,天天早出晚归,可有规律了。”

陈亚兰颔首:“比我强点。”

女人正色:“其实妈妈最好奇一件事,为什么你突然不想当老师了。你幼儿园就说要当老师,画的那张画我还收着呢——叫什么来着,《我的梦想》,我们问你为什么想当老师,你说因为班上老师对你很好。后来大学考进师范,我真以为你以后就会走这条路了呢。”

“因为太辛苦?还是在办公室被欺负了?被学生气到了?”她暗自琢磨了很久,也找孩子爸探讨过,不知女儿是随口一提还是心意已决,如今终于能正

当问出:“当时我是蛮烦的,因为我和你爸早做好了这个心理准备,二十年啊,你四岁画的画,我们那时还想,嗨哟,我们家栗栗怎么从小就这么有目标,知道当老师以后起码饿不死,有退休金。”

陈亚兰佯装生气:“今年开始就觉得你不对劲,但我忍着呢,看你到底要搞出个什么动静来。”

舒栗鼻腔酸了又酸,下巴示意手机:“给你看了啊,是你期待的动静吗?”

“不是。”

陈亚兰轻微叹气:“你哭哭啼啼的,怎么会是妈妈期待的动静?”

舒栗再次捂住双眼:“妈妈,对不起,我也不想哭的……我也好久没哭了……”

“好了啦。”陈亚兰抽两张纸给她:“擦一擦,不哭了,我们小宝受苦了。”

“没有。”她胡乱地摆头,断断续续说话:“因为,我也不想……让你失望。不想当老师,又考不上研究生,已经让你们失望两次了吧。”

“是有那么一点,”陈亚兰并不否认:“但比起你这么多年给我们带来的幸福和快乐,这点情绪又算得上什么。而且我刚才都说了,哪有十全十美的事。你不比别人差,人家教三百个学生,你卖了三百张贴画,受众数量也差不多了。”

舒栗又笑出鼻涕。

“哎唷,”妈妈缩缩下巴:“邋遢死了。”

舒栗擤了擤,清喉咙,不再蒙盖过往:“我不当老师,是因为那会儿实习,我们班上有个学生差点翻栏杆跳楼,幸好被班主任眼疾手快拉住了。”

陈亚兰吓得哎一声:“你也看到啦?”

“没有,”舒栗晃晃手,把纸巾放下:“我当时在办公室。”

她吞咽口水:“但我看到了后面的一切。”

看到了校领导是如何封锁消息,如何对全体教师下达统一口径;看到了那位带她的和善老师,即使在最危急的险况下挽回一条生命,也一次次被找到上级办公室谈话;看到她在批改讲义时,突然情绪崩溃,怕水洇到学生试卷上,那滴委屈和愤懑,都没有掉落下来的权利;

校长呵责主任,主任怒斥班主任。

家长情绪激动,班主任点头哈腰。

层层推诿,环环相扣。

学校大张旗鼓地邀请心理专家莅临校园,连办三场讲座,看似疏导实则官话连篇,看似重视实则都是表面功夫。

后来她被要求参与属于老师们的专项会议,以“关怀学生心理健康教育”为主题,实际还是批判他们失职,失职的只有他们吗?亮堂的大教室里,许多同行低着头,有人在争分夺秒地批改作业。

整间校园是如此讳莫如深,每个人的嘴巴都黏上隐形封条,即使她也想知道那个女孩为何跳楼,但她却要“澄清”并非跳楼,因为她没有真正掉下去,也严肃告诫教室里的其他孩子,绝不可对外议论和传谣。

个体趋近于消亡的痛苦,不被知情,无法呐喊,也不容许任何他者为之哀鸣。

最后衍变成一场盛大的表演。

一个礼拜后,帷幕闭合。

所有的事不了了之,一切都像被盖进了大雪。

也是那场会议,舒栗在冷白的灯光里毛骨悚然,仿若坐在一间闭塞的手术间,在座都是如她一般的,教育体系培养出的佼佼者。她望着讲台上声情并茂,吐沫星子飞溅的演讲者。忽然意识到,即使爬上那样的高处,她未必会做出不同的选择,规避风险,保护得失。她做不到放弃一切努力所得,只为破开一个清正。

明明已经走向生命最初的理想之巅,可她看到的风景却是,阶下俱蚍蜉,终有一天,她也会变成讲台上那样的人。

又或者,被逼成那样的人。

一个不想作恶却不得不麻木的人;

一个清醒却注定背负悖论和痛苦的人;

一个明知真相,却无能为力的人。

“好窒息,我不能被困在这,”舒栗长长地吐了口气:“这就是我当时的想法。我觉得自己改变不了那里面的任何人,任何事,任何秩序。也许有能够适应并且自洽的人,也许未来能有变化,有更勇敢强大的人站出来,让周围变得更好。但不是我,我就一个念头:跑,赶紧跑,趁我还知道我想成为什么。”

舒栗微微倾头,忆及那日感受,鸡皮疙瘩仍爬满皮肤,她双手交握,眼里闪闪熠熠:

“哪怕辜负你们,辜负你和爸爸。”

“我都不要辜负自己。”

陈亚兰全程安静地听完,只字未语。她凝视了一会儿自己的女儿,手伸进口袋,取出一张卡片,推到桌对面。

一张蓝色的工行卡,躺在昏昏的光线里,像一张简单但温馨的小床。

“密码是你的生日,栗栗,”陈亚兰吁了口气,似也在消释什么淤积的情绪:“你小时候的压岁钱,亲戚给的红包,我们都都替你存着,加上我们每年给你攒的一些,都在这张卡里面。”

“本来想在你二十五岁给你的,但妈妈觉得,到了你需要它的时候了,提前一点也没关系,我很骄傲,”她的眼也浮动出水光:“才二十三岁的女儿,已经有二十五岁的实力和魄力了。你不辜负自己,就是最对得起爸妈的决定。”

“去做自己想做的吧,”她把透明的蛋糕防护罩小心摘下,又抽出蜡烛与火柴:“别哭了,愿望要笑着许。”

参与完许愿仪式,陈亚兰回了卧室,也催促女儿赶紧睡觉。舒栗回她,还想再坐会儿。她就没再多言。

她独自待在餐桌前,注视着艳粉洋娃娃的老土造型蛋糕,每一年都这么丑,她嫌弃又动容地笑一下,找来打火机,把那支表演性质的蜡烛摘下来,从蜡烛盒里翻出一根天蓝色的,重新插上去,点燃它。

微小的火焰跳跃出来,她出神地看了一会儿,祷告般闭上双眼。

二十四岁第一天的心愿,她没有许给自己。

第72章 第一棵小树Iop……

「小树口袋」实体店开业两周年当天,舒栗给梁颂宜发了条消息,问她有没有空一起吃顿饭,并在后面括弧备注“中午,找个离你学校近的”,这样也不会耽误她时间。

梁颂宜在课间回:可以,速战速决。

舒栗正在附近自助洗车,拧关水龙头,腾出手给她发语音:“还有小桐,不是我们二人世界哦。”

梁颂宜:没事儿,三角关系最稳定。

舒栗笑了笑,绕到车后,看了看将上回不当心蹭到路牙的车尾,极小的一块刮痕,靠近车底盘,像下巴沟的疤,不说谁都瞧不出。

她考虑要不要去趟4S店。

“看什么呢?”洗车行的小哥凑过来,“不继续冲了?”

舒栗把水管交回去:“差不多了。”

对方笑笑,将干布交给她:“那你继续,我给人家车搓背了。”

舒栗:“好。”

自打在这个老街区安营扎寨,舒栗很快跟附近店家打成一片,关系最相熟的当属对面的「Acup」咖啡,店主也是年轻人自主创业,只比她大一岁,名叫江一苇。

两人的结识方式也算奇特,舒栗店铺不大,所以没有设置任何歇脚的角落,但她常在这边办公,又喜欢正对街道的窗景,于是在那放了张胡桃木长桌。

有天,两位打扮得时髦漂亮的外地网友慕名打卡,指着桌子问她,可不可以在店里坐会儿。

舒栗愣了愣,忙搬来一张圆凳。两人齐齐道谢,又问附近哪里有喝的。

舒栗指指对面的“Acup”:“咖啡,可以吗?”

他家门头较小,隐在两旁的大店中间,还有浓绿榕树作掩,不易察觉,顾客多是店主熟人和回头客。舒栗去过几次,对老板的长发造型过目难忘,当然,他家的咖啡也回味绵长。

半刻钟后,两个女生各握一杯咖啡回来,都是舒栗力荐的山楂苹果气泡美式。

她们一同前来的,还有Acup的老板。他亲自登门道谢,还送她一只碱水结挂件。

后来,观景窗后的椅子多增加两只,服务于偶尔想在店里休憩的顾客。如有餐饮需求,舒栗会给江一苇发微信。一来二去的,联络多了,商业互助链自发形成,男人也常往这儿推荐客人。

江一苇喜欢小树口袋的画风,受他之托,舒栗会定期给Acup绘制当季小卡,餐单插图,或小点包装袋的页眉,赚些外快。

苍蝇再小也是肉。

舒栗不会舍弃任何盈利的机会。

有一回陈亚兰过来“视察”,江一苇刚好上门,送新研发的树莓夹心可露丽给她们尝鲜。

舒栗陈语桐一人一枚,没成想舒栗老妈也在店里,又横穿马路回去,追加一只过来。

陈亚兰坐在窗后,啃着味道稀奇古怪,但还算好吃的糕点,打量江一苇背影:“这男孩子不错啊,个子也高,就是头发会不会太长了点,比你还长。”

舒栗翻她个白眼:“有点涵养好么,吃着人家的东西,还在背后评头论足上了。”

陈亚兰把剩下的嚼完,接过女儿递来的纸巾擦手:“你二十六了,店也稳了,分点心思挑挑男人怎么了。”

“哦哦哦。”舒栗敷衍地连应声,换来老妈后方如来神掌。

将洁净如新的电车停在最近的地库,舒栗哼歌走回店里,见陈语桐在收银台后哈欠连天,她丢了颗水果糖给她:“昨天又熬夜追剧了?大店长。”

女生忙把嘴闭牢,承认:“是啊,一看就停不下来。

又举手对天:“但我绝对没消极怠工。”

“怠没怠工下班前看眼日报就知道了。”舒栗弯唇一笑,越过货架边一对倾头凑看的情侣。

两人嘀嘀咕咕。

女生轻呼不断:“哎哎,这个好看,我要买这个!这个也好看!”

男生失望嘟哝:“怎么没情侣款啊?”

舒栗耳尖,退回去:“有哦!”

她从旋转挂架勾下一只尖头小树,与女生手里的圆头小树挨到一处:“小尖树和小圆树可以凑成对。”

男生说:“但我喜欢圆的造型。”

舒栗改变推销策略,换旁边的圆头红白蘑菇:“这也是圆溜溜的,你们可以一个当小树,一个当树下的蘑菇。”

“那我要当蘑菇!”女生拿过舒栗手里的,冲男友晃了晃:“你要帮我挡雨噢。”

男生笑着纠正:“蘑菇喜欢下雨天好么,帮你挡太阳还差不多。”

舒栗笑容丢失一下,很快找回来,接茬道:“不管挡什么,蘑菇跟树木都很配的!”

“那我们就拿这对?”

“OK,结账。”

舒栗瞥着他们去收银台,在心墙上给自己贴朵小红花,回到长桌前坐下——她蓦地想起中午聚餐,歪过身子呼唤陈语桐:“小桐,中午和我还有老梁一道吃饭?”

“有饭蹭?”陈吃货竖高耳朵。

“对啊。”

“那肯定去啊。”

“离这儿不远,我不想拿车了,你骑电瓶车带我。”

“行,你不嫌晒就成。”

“到时你帽子给我用。”

“栗姐——”陈语桐呜呼哀哉:“我本来就比你黑三个色号都不止……”

“还好啦。”舒栗不拿她逗趣,摘下手腕上的黑皮筋,将披肩发三两下绕成揪,低头开机。坐等少刻,显示器仍是字母黑屏,她怔了下,屈身长按开机键,重新启动,也没任何改善。

她离开座椅,拍打下方的机箱,再次启动,显示器还是跟睡死了似的,她挥挥手,“小桐,过来帮我看看——”

女生听见她喊话,从收银台后绕出来,跟着查看:“怎么了?”

“我电脑打不开了,你懂吗?”

陈语桐摇头:“这我哪懂。”

舒栗钻进桌肚,重插电源,屡试屡败。

“是不是该换电脑了……”她嘀咕着,掸干净双手,当机立断给微信里的修理师傅发消息,他之前上门维护过打单机,应该对这类数码产品都挺精通。

发完消息,她眨着眼回想:“还能保修么,满三年了吗?”

“满了,”陈语桐替她确认,欲言又止:“这主机不是……”

“迟知雨装的?”

她大方提及,反让陈语桐不好意思起来:“嗯,他应该配了不同品牌的部件吧,要保修还是得先找人确认牌子吧。”

“嗯,”舒栗赞同地点点头,看眼桌面的数位板,又瞟陈语桐:“看来今天要消极怠工的是我啊。”

陈语桐发笑:“今天两周年,上礼拜都在搞活动,还不够累的?也该休息休息了。”

“好,那我就——”舒栗抠抠头,环顾光线澄澈的小店:“收拾一下货架。”

“……”陈语桐失语,“栗姐,你忙吧。”随后平移回收银台。

中午十二点半,三人准时在餐厅聚头,今天吃漂亮饭,所以舒栗捎上了新入手的sonya7c2,还为其装配同厂变焦镜头,专用于收录创业小店主日常vlog素材。

盘到店铺开始装修后,她就养成了随手拍的习惯,如今名叫“小树长在山坡上”的个人号已积攒到六万多粉,点赞均在四五百左右,流量恒稳。

她也会从私信她的pr那边接下一些产品推广,用于店铺基建和提升生活品质。

每逢外出探店或聚餐,但凡服务员上菜,其余两人都会默契停手,给舒网红自由发挥的空间。

今天亦然。

见她从挎包里掏出硕大的微单,特写自己送来的花束与贺卡,梁颂宜吐槽:“你每次带来带去也不嫌重。”

舒栗不搭腔,将镜头转回餐桌,单手指挥乐队动作:“你们吃啊,自然一点。”

梁颂宜拿起叉子挖沙拉。

录像途中,舒栗俨然已是餐桌戏大导,诚心建议:“你们其实可以说说话的,搞点人声白噪音,网友看起来更解压。”

梁颂宜剜她一眼:“我只想给你一叉,快点!我还要回学校!”

舒栗立刻关掉镜头,乖乖坐下用餐。

“干杯——小树口袋二周年快乐——”三个女生一齐碰果汁,左右卡座的食客冲她们看过来,不明所以,但也被气氛感染,跟着发笑。

回到店里,陈语桐还望着路口,心有余悸:“还好没遇到交警。”

舒栗解门锁,推门让她先进:“罚款也是罚我。”

“万一还要发朋友圈呢。”

“那就你发。”

“哼——”陈语桐佯装不爽哼声,跟只长她一岁的舒栗真正混熟,她才发现这位姐有时比自己还孩子气,像涉世未深的女大;然而突发大小事,她总能靠谱地站出来,让问题迎刃而解。她像利剑,也像牢固的盾牌,可攻可守,是自己的骑士。

师傅踩点上门,满头汗,舒栗给他倒了杯冷茶。店里过道逼仄,师傅就将主机抱来桌面,打开电动螺丝刀,娴熟地拆卸侧板。

在耳熟的,有节律的动静里,舒栗不由恍惚。

那日分手后,迟知雨彻底从她生活中消迹了,虽然未曾删除彼此的微信好友,但他们再没聊过一句话,节日问候都没有。

两人就这样不约而同地彻底断联。起初一阵,舒栗担心他状态,几乎每天看一眼他网易云ip。九月初某日,ip地址终于从浙省变为美国,舒栗松了口气。

迄今为止,迟知雨的朋友圈再没发布任何新动态,也可能是屏蔽了她,无从知晓。

而且,最开始两年,男生只改掉了ID,变成一个不知其意的“。”,头像和壁纸均没撤换,每逢闲时瞄一眼,舒栗心口都窜出一小股微弱的阵痛。后来,这反应慢慢淡了。直到去年入秋,她搬去新租的公寓,收拾往年的手账本。纸页翻飞,扫见属于他们的旧时恋爱小画,她才从长长的好友列表拉出他微信。

迟知雨的头像和壁纸不知何时改掉了。

变成落雨的玻璃,而壁纸是大片的空白。

有轻松的怅然的浮上来,虽然这样

形容很矛盾,两者不该同时出现。

大家都该往前看的,不是么。

她被师傅唤回神思,“美女,好像是硬盘坏掉了,你得换一个,”他指着里头的电子“五脏六腑”,念叨着一些舒栗听不太懂的天书,她只能假模假样点头。

而后问:“还能保修么?”

师傅问:“超过三年了么?”

“过了。”

“那不能了。”

舒栗颔首,刚要问一嘴硬盘出处,忽的想起什么,疾疾点开手机备忘录,翻出时隔已久的一页,摊到师傅眼下:“师傅,之前这台电脑是别人帮我配的,我有留存他当时给我的配置信息。”

师傅接过手机,与机箱桌面的零件比对:“不对啊……”

“嗯?”

“你没弄错吧?你这显卡哪是4060啊,电源也不是,有不少配件都对不上,”他纳闷地看过来:“你机子什么时候配的?谁帮你弄的?”

舒栗没有回答后一个问题,只划定具体时间:“大概25年6月。”

“我靠,”年纪挺大的师傅猛的爆粗口:“你当时怎么弄到5090的?我记得国内都没上。”

“什么?”舒栗完全云里雾里。

师傅看出她就是个电脑小白,小心托起桌上那只内置三处风扇的黑白长方体零件:“就这个,华硕夜神5090,当时市价要两万大几呢!”

舒栗怔忪,指节微微捏紧。

师傅手捧奇珍似的翻看欣赏,倏地目光一顿:“诶?你接口挡板这边还写了字啊。”

舒栗不解地“嗯?”了声。

他把沉重的家伙交过来,指一指上面:“不是你写的?”

舒栗倾身端详,心跳忽如失控的旋扇那般疯转起来,那是一段极其简短隐蔽的英文,应该是用银色油漆笔写下的:

「Iopped」

喉咙微微哽住,舒栗飞快地挪开眼,询问师傅:“硬盘坏了怎么办,要怎么置换?”

师傅说:“我店里有新的。你看你是网购还是买我那的,要买我店里的话,我现在回去给你取过来,争取半小时内搞定。”

舒栗没有思忖过久:“就买你店里的吧,我着急用。”

师傅应一声,骑着小电驴走了。

舒栗坐到椅子上发呆,望着满桌零件,它们似乎能在她脑内站立,演绎一幕她未曾观看或联想过的黑白默片。原来有些记忆,可以凭空生长出来,情感厚度不输亲历。

而影片的主角。

模样还清晰可见,宛若昨天。

师傅回来得很快,熟练地装机后,他不急将侧板安回原处,先接通电源与显示屏,而后摁下开机。

舒栗倾身靠近机箱,过去全封闭不可见的内设,在眼前真正地显映了,光带点亮,风扇飞旋,吹起舒栗的刘海。

纯蓝的光圈在她眼里停了一会儿,渐渐不清晰,起了波纹。

舒栗下意识望向窗外,找到高处的天与树,帮忙逼退突生的浓稠的酸楚。

刚要将视线藏回不那么晃眼的室内,它似绊到什么,仓促地倒回原位。

舒栗屏起了呼吸。

扇叶的风还扑在鼻头,但全世界停止运转了。几乎占据半墙的观景窗后,日光朦朦,记忆默片里的人走了出来,穿行在十字路口,在全彩的世界。但他仍是黑白的,穿成套正装,与身侧两位橘色工装的中年人攀谈。之所以这么好认,是他总跟别人不在同一图层。他头发短削了一些,面孔因而更鲜明,也更显冷峻。

舒栗用力眨了下眼。

不是幻觉。

第73章 第二棵小树可口可乐

“姑娘?”

师傅的唤声将舒栗惊醒,她回过眼来。男人示意显示器:“能开机了,你看看,还有没有问题。”

舒栗颔首,余光再一次错入窗外。人流海海,那个醒目的存在消失了,具体好像又变回了错觉。

她检查系统与软件,最后冲师傅点点头:“没问题了。”

她打开微信:“硬盘多少钱,我转给您。”

付完款,舒栗心跳平息下来,她坐回窗前,打开PS,找出存档的线稿,开始给其上色。

涂涂改改片刻,她放下数位笔,找到手机里快积灰的网易云,进入迟知雨歌单主页。恋爱那段时间,他们有时会在睡前一起听歌,每次都是她先秒睡,偶尔起夜,男生从未自行退出和关闭过听歌界面。

分手后,谁都没有解除双人空间。

舒栗担心刺激到他,也无必要;至于对方为什么不切割,她猜他去了美国,使用Spotify居多,毕竟三年间,她不是没看过他听歌排行,都空空如也。

于是就这么干冷而沉默地搁置着。

因为名称旁总是会有两颗粉心在碰撞,每次打开都平添尴尬,舒栗索性放弃用网易云听歌,转战扣扣音乐。

她注意到迟知雨的ip地址变回浙省。

舒栗握起杯子喝水,像要把什么反上来的,久未消融的药片咽回去,回国了又如何,杭城说小不小,但也没有很大,有这样的巧合实属正常。

下午不咸不淡地过去,一概如常。夕阳入场后,舒栗准时闭店下班,驾车回到公寓。

搬来明澜小筑大半年,她逐渐习惯用电磁炉煮饭,今天吃寿喜烧,把各类冷冻丸子放进小锅煮透,再拨入切好的娃娃菜和午餐肉,最后从小电饭煲里盛出满满一碗大米饭,今日快手晚餐完美搞定。

相机先吃,热腾腾的白烟萦散在灯束间,舒栗在茶几周围运镜,最后将它搁回三脚架,支起平板看剧下饭,同时录制视频素材。

这些都已成为习惯。

就像每天都要喝水刷牙。

睡前她把笔电带回床上剪辑素材,中途收到街道办商户群消息:下周二就开始施工了,这星期会有设计单位的人上门确认细节,你们有什么具体要求或建议就跟他们提。

有人在群里问:前后大概要多久弄完?

街道办主任回:两个多月吧。

有人抱怨:这么久?生意本来就难做。

街道办:你签都签了,文件上说的明明白白。趁着上门,有什么需求赶紧协调好,别到时动工了一个个开始找事情,我也很难办的。

群里顿时七嘴八舌。

舒栗从上月初就听闻新井巷即将更新改造的消息,由区政立项,街道办牵头,而舒栗曾作为代表商户之一参加过方案征询会。

当初选址在老街,也是图租金便宜,环境清静,周边错落开有一些网红小店,能蹭蹭客流。

但有得必有失,新井的基础设施完全比不上镜湖那边,譬如要去较远的地方停车,一到梅雨季或暴雨天,门前都会积水,湿滑难行。

两个月的工期换来更舒适长久的日常体验,舒栗自觉不亏。

也有年纪偏大的保守派提出异议,但老街早已换过好几茬人,留下的大都适应新模式,最终的投票商议结果仍是动工。

群消息不断闪跳,舒栗咬着手指,无端思及下午的窗后一瞥……想象力在这一刻奔逸至顶,她忙起身下床,在斗柜里翻了翻,寻觅无果,才想起文件袋收在店里了。

翌日早晨再到小店,她找出抽屉里的牛皮纸封袋,翻页浏览合同,在标题为《新井街道立面改造与共创导则》的附件里,她读到一行并不显眼的文字,「本项目整体规划由“以木城市更新设计工作室”承担」。

舒栗心头一跳,忙把文件插回袋内,又咚一下推上抽屉。

陈语桐在挖酸奶,停手望过来:“栗姐,咋了?”

舒栗回过头:“没事。”

但她开始心神不宁。

也许只是多想,如果真跟自己猜测的一样,昨天迟知雨一行人就该登门了吧,毕竟她的小店离十字路口最近。

舒栗揉按两下太阳穴,收回过度膨胀的思绪,安心作画。中午和小桐吃完饭回来,舒栗叫她去窗边趴睡会儿,她帮忙“坐岗”半小时。

小桐感激涕零,无以为报只有秒睡。

拿了本书在收银台后翻看,日光温煦,舒栗也忍不住地打呵欠,刚要拿起冰美式吸一大口续命,门框漫入的光块被遮住大半,铃铛叮叮作响,以为是有顾客,舒栗往外瞟了眼,见一位戴眼镜的男生探头探脑:

“美女,方便进来吗?”

他身形偏胖,脸颊也肉实,典型理工男长相配格子衫,肩挎电脑包,颈前戴有工作牌。

“当然可以了。”舒栗起身迎接,估摸他就是上门拜访的项目组人员,她在心底吁了

口气,搭话问:“你是来对方案细节的?”

“对对,”那圆脸男生颔首,微笑看她:“你是店主么?”

舒栗迅速瞥了眼他工作牌上的公司与人名:“我是。”

陈语桐也被门铃叫醒,揉着睡眼过来凑热闹:“栗姐这是?”

舒栗回:“施工单位的。”

小胖一本正经地纠正:“不是哦,我们是设计单位,并非施工单位。”

“嗯?有什么区别?”小桐接话。

“先由我们规划给方案,再找施工方落地。”

“哦。”陈语桐半知半解。

“你先进来坐,别一直卡门口,”舒栗莞尔招呼:“怎么称呼?”

小胖说:“我姓凡,”他拎拎胸口的工作牌:“凡奕。”

“好的,凡先生,喝点什么?有矿泉水和可乐,”舒栗将门敞得大了些,示意他不必再当门神了,结果他却突地退下门阶,冲右侧唤声:

“店主在的!”

明暗迭动,男生走入眼帘的一霎,似乎拉停了此间气流,舒栗瞪圆双眼。

凡奕掌着门,让其先行步入小店。

舒栗和陈语桐不谋而合地让出一小片空地。

虽然不太清楚眼前两位女生为何齐刷刷露出惊傻的表情,但这种反应出在他年轻的boss身上很常见,凡奕照常介绍:“这是我们项目总负责人,迟工。”

原来门神只是幌子,此时登场的旧阎罗才是主角。

陈语桐先跑为敬。

场面太刺激太暴力,她差点叫出来,忙借尿急逃进内卫,独留舒栗一人面对。她在心里咬咬牙,没有将视线过久停留在高处男生的脸上,立刻错开。

淡淡的

不知为何,脑内闪过这个形容,像与他隔着壳膜,色温低浅。

可能三年前落下的印象太浓郁了,每次在回忆的画布重现,都是画刀刮抹出来的鲜艳颜料,莓果红,落日橙,还有明绿的细柳与湖面,最后是模糊不清的,蓝灰色的夏夜。

空气里静了好一会儿,久到凡奕都觉得古怪,试图打破沉寂,店主开口了:“坐下聊吧,窗口有位置。”

舒栗将两人引到窗前,邀他们落座。见凡奕从公文包里取出笔电,她提醒道:“下面有插座,你要充电的话可以用。”

凡奕点头致谢;而迟知雨从坐下后,始终侧对着她,不曾因为她讲话瞥来任一眼。

“喝什么?矿泉水还是可乐?”舒栗重复刚刚的问题。

凡奕答:“可乐吧。”

他转头看里侧的男生:“你呢。”

“跟你一样吧。”他随意地答。

舒栗又问:“只有冰镇的,能喝吗?”

这时,迟知雨才看过来,眼底毫无情绪:“可以。”

凡奕:“冰镇好啊,正好走的热死了。”

舒栗去角落的小冰柜取饮料,抄近路折返,这条道的尽头刚好是坐在高脚凳上的迟知雨,他背对这里,或许是白衣黑裤的缘故,他整个人看起来格外界限分明,坐姿不再懒懒散散,但也称不上端直,用“安之若素”也许更合宜。

他好像过得还不错。

原来欣慰和想念是同一种口味,都是柚子酸的,微微发涩,又有清新的回甘。

舒栗将两瓶可口可乐递给凡奕。

屏幕先后打开几张平面图与三维模型,凡奕将笔电小幅度斜向舒栗,圈画和切换对比,便于她理解:“这是我们针对你的店铺——小树口袋做的更新方案,因为你的店本身已经很好看了,唯一缺点是在拐角位,后面有老居民楼,后场的空调机位,还有杂物堆都能看见,所以我们打算跟前场做个隔断,考虑使用绿植和格栅进行遮掩,适合你门头风格,也方便你之后布景。”

“最终效果大概是这样子。”他旋转立体建模图:“你可以代入脑补一下。”

舒栗目不转睛:“好像蛮好看的诶。”

“这不废话嘛,我们迟工经手的东西能不好看?”凡奕不假思索地接。

舒栗一愣,动动嘴唇:“辛苦你们啦。”

呲一声,有碳酸饮料气声跑出,是迟知雨拧开可乐瓶,喝了一口。

可能衬衫在他身上太合衬了,随意挽高的袖口皱褶,都像伴着动作,恰到好处地蔓延。

凡奕跟着打开,润润口干舌燥的自己。

“继续啊。”男生喉结动了动,把可乐瓶放回原处,冷淡催促。

凡奕也忙放下,打开新的平面图,清喉咙:“再就是施工了,”他大略比划窗外一段距离:“大概就在这个位置——到那边,我们会放个围挡,用绿白色pvc板,不影响你们平时进出,但客流会不会减少就不敢保证了,因为一挡都知道在施工嘛。不过你这边不复杂,我们尽量让师傅搞快点。”

“不碍事的,”舒栗宽慰:“我们主要营收在线上。”

“行。”凡奕瞥瞥舒栗,转过头去问上司:“那就这样?”

“嗯。”后者起身,完全不想在这多待一秒的态势,径自朝外走。越过准备送客的舒栗时,过道宽度逼仄,女生忙错开身位,给人高马大的他让行。

两人没有碰到一点。

凡奕合上笔电揣包里,顺走可乐,屁颠颠跟出去。

舒栗送他们出门,尿遁变屎遁的陈语桐才闻声而出,拍抚胸口:“天啊,他怎么回来了!我还以为我没睡醒!”

舒栗:“……”她怎么知道。

“不会是因为你吧?”陈语桐的韩剧脑开始运作。

舒栗要扯她耳朵:“少想这些有的没的,下次再把我一个人丢这儿试试。”

陈语桐一溜烟躲回收银台后。

舒栗转身,刚要回去办公,脚步顿住了,长桌上,只喝了一口的可乐被留在那里,像是还未开封过。舒栗暗暗爆句粗,*&#¥,今日胜昨日,浪费恒久远。她走回去,不快地从瓶口拿起,狼牙棒一般杵回来。

正要丢进收银台后的垃圾桶,铃铛再次作响,是凡奕推门而入,气喘吁吁:“美女,又来打扰了!我们迟工可乐忘拿了,叫我帮他取一下。”

舒栗及时停手;

而陈语桐抻高脑袋,饶有兴致吃瓜表情。

她换正常姿势拿可乐,把它交给凡奕。

男生道了声谢,翻翻公文包内袋,从中摸出一张名片:“这是我们工作室名片,稍后还有什么疑问可以联系上面的邮箱。”

“好。”舒栗应声,接过去。

凡奕再度离开。

舒栗回过头,对上陈语桐意味不明的忍笑,她也不由笑了:“你什么脸色啊。”

陈语桐拿起吸管杯喝水:“感觉迟帅哥好像更帅了。”

“你不都跑了吗,也看到了?”

“我好歹看了一眼吧。”她新奇瞟门外:“他都工作了?”

舒栗咂摸两下:“二十三了,也该上班了。”

“也是,”陈语桐若有所思:“我对他印象好像还停留在二十岁。”

别说小桐,舒栗亦有此感,时空在分离的那一刻似乎凝固了,尽管想象过他之后的生活,意气风发或一如从前、少年心性,但都只是设想而已。这个漂亮得像小王子一样的男生,她以为他会从此封藏在她的记忆水晶球,直到完完全全被雪沫覆盖。

当他真正复现在她眼前。

她才意识到,万物如水流淌,谁都不会冰在往昔。

舒栗回到窗桌坐下,五分钟前,迟知

雨就坐在她右侧的座椅,她看一眼那里,将凡奕留下的名片拈来眼前,先看到的是背面,很有腔调的设计,浅灰色木纹感纸张,压着一行仿宋银字,“重构城市肌理,聆听生活细节”,大概是他们公司的理念吧,舒栗如是想着,翻转过来:

迟知雨ZhiyuChi

创始人/首席设计师

Founder/ChiefDesigner

以木城市更新设计工作室

YIMUUrbanRenewalStudio

硕士:UCL巴特莱特建筑学院

M.Arch,TheBartlettSchoolofArchitecture,UCL

邮箱/Email:<a href="mailto:<a href="mailto:zhiyuchi@yimu.">zhiyuchi@yimu.</a>">zhiyuchi@yimu.">zhiyuchi@yimu.</a></a>

电话/Tel:139××××2106”

第74章 第三棵小树触发奇遇

舒栗将这张名片带回了家,短短几行小体字,似乎构建起了她不曾参与的三年,心房上的豁口补上了,是棉料结构,依旧有看不见的风渗入。

挨在洗衣机前坐等甩干结束,舒栗打开微信,找到迟知雨头像,小心操作着,点开大图。

外景濛濛看不清。

去年,他在英国吗?

这是伦敦的雨?

晾完衣服,她回到床上,平白无故的浮躁,于是关掉顶灯,只留夜灯助眠。她翻了个身,瞄见躺在桌角的名片,折射出冷银色。

舒栗伸出手,将它捞过来,对比通讯簿里的“小雨”。

迟知雨国内的手机号并未更换。

差不多理清干净的毛衣又起了球,舒栗把名片关回抽屉,考虑明天是该去4S店补漆了,不要让划痕一直留在那边,哪怕不易看见。

第二天上午,她跟陈语桐知会一声,让她不用等自己吃饭。

对方脑洞大开:你不会是要跟迟帅哥约饭吧?

舒栗:“……”

她在红灯前语音条回复:“我要去修车!”

陈语桐:哦。

望着师傅将车驶入钣喷区,舒栗去茶水台倒了杯咖啡。刚在沙发坐下,小桐打来语音,告诉她昨天那个叫凡奕的工程师又上门了。

凡奕似乎也有点强迫症,在背景音里严格纠正:“不是工程师,是设计师。”

果真什么马配什么鞍,舒栗抽抽嘴角:“他们是来装围挡的吗?”

“应该是……还有几个工人。”

不知是迟知雨尚未出现,还是小桐不便说起,有那么一秒,舒栗下意识想问:他呢。

她咽回去:“你让他们弄吧,我这边还有一会儿。”

陈语桐应“好”,道声再见,挂断电话。

舒栗端起纸杯抿一口,再把手机竖到眼前,嘴里的咖啡差点喷出去,是陈语桐十万火急的文字求助消息。

小桐:迟帅哥在店里逛着呢,待会儿他如果买东西,我是跟他收钱还是不收钱?

舒栗再次沉默。

没多作思考,她打字回复:收。

之后一刻钟,陈语桐直接化身远程监控,实时直播迟知雨动向,最后她失望地说:他什么都没买。

“怎么跟我想象的剧情不一样,不该洗劫一空吗?魄力在哪里?霸总味又在哪里?”陈语桐很是费解。

舒栗回:人家是来施工的,不是来shopping的。

陈语桐:果然男人年纪越大越抠。

舒栗失笑,她都不郁闷,小桐搁这儿替她郁闷上了。迟知雨转转她店铺,大概跟她昨晚搜看巴院是一样的心情,只是想回望一下,各自平行时期的足迹深浅。

某段无法同步的未来,如今也成为过去了。

时间啊……

舒栗望着交通灯上的倒秒,加速驶回小店。

工人师傅效率很高,就一个上午,门面右侧已拢起一方围挡,但尚未正式修缮,对街也在进行类似的隔离布置。

舒栗进门问:“他们走了?”

陈语桐望望外面:“嗯。”

舒栗问:“店里还有口罩吗,感觉接下来用得上。”

陈语桐去店内小仓翻了翻,拿出来一沓:“不多了,还是去年冬天的余货。”

“我们内部消化好了,”舒栗撕开封袋,抽出一只闻了闻:“没味道,应该能用。”

陈语桐将它们压到扫码机旁边的收纳盒:“施工后要每天吃灰了?”

“难保不会。”舒栗往自己的工位走:“忍忍吧,记得每天把门关严。”

舒栗的预判并未得到落实,天公不作美,接下来的两日都阴雨靡靡,整个新井街宛若泡进了浓茶水,砖瓦灰沉,树冠幽绿,屋檐珠帘倒挂,水丝淅沥不绝。

下午天色暗得很早,舒栗提前打开门上灯箱,让小树口袋的招牌与Logo更为显眼。

在门后看,高处那捧光柔柔地亮着,在雨雾间如一盏纱制的灯笼。

舒栗脑中立刻浮出“初春偶遇,雨中的氛围感小店”大标题,抽出门口的长柄透明伞,将微单挂上脖颈,回头叮嘱陈语桐:“我出去拍个图。”

“现在?”陈语桐瞥一眼门外雨势:“要不要我帮你打着伞?”

“不用的,就附近拍两张,”舒栗推开一隙门感受,“也没什么风。”

她撑开伞,确认往来无车辆,才从路中横穿过去。伞是前年推出的新品,外观借鉴部分日韩ip联名,压有形态各异的小树印花,旨在“大人也能撑童伞去踏青”,当时月销不赖,期间返场过两回,仍有网友不时在官博评论区敦促,什么时候还会再上架。

她在“Acup”前的榕树下站定,将伞斜在肩头,用臂弯拢着,举高镜头瞄准萤火瓶子一样的小店。

围挡的确有碍观瞻,她边走边找角度取景,光顾着调整位置,没留意撞上个什么,对方躬着背,不免趔趄一下。帽檐下的薄薄眼皮,不快地眨了眨,随后起身回头:

“看着点路……”

“不好意思!”

撑着伞的女生转回脸来,伞尾旋出的水珠飞溅,她惊讶又抱歉。等到看清来人的样子,她面色僵住了。

只有眼睛,彼此的双眼。

在灰色的世界里,闪呀闪。

迟知雨极快地别开视线,用手背抹抹遭殃的额头,又将雨帽压低,退开一段,给她让路。

舒栗放下挂脖相机,从兜里取出手帕纸巾,抽一张递出去:“你怎么在这?”

迟知雨没有接。

也不回答。

街边昏昧的路灯,成了雨水的染料,碎金粉似的敷在他们身上。

舒栗的手,在半空尴尬地停滞片刻,收回来,左右看看:“你朋友呢?”

而他终于开口:“谁?”

舒栗说:“凡奕。”

“他是我助理。”

舒栗点点头:“哦。”

“他人呢。”她又问。

“我一个人不可以?”他瞥过来。

话音刚落,头顶雨势倏然大了,不再与伞面细语,成了不善的诉诸,一字字,一句句,天地稠糊起来,舒栗几乎是下意识地,把伞直直偏向——面目渐渐不清的男生。

而她回到了雨里。

迟知雨的睫毛翕动一下,几乎有点惊怔,光点在他瞳孔里晃颤。

“靠,我的相机!”舒栗后知后觉,往前靠过去,让伞同时罩住两个人,被嫌弃的纸巾有了新用途,她不由分地说把伞塞他手里,低头擦拭起相机。

女生的脑袋猛地来到眼下,迟知雨鼻息微敛。

他握紧了伞柄。

确认镜头画面无损,舒栗缓口气,重新抬头。

见男生偏脸望着别处,她才意识到两个人距离过近,暗黑的防水冲锋衣衬得他像片影子,随时能消融在雨里。

她说:“给我吧。”

他看过来,也把伞还回来。

舒栗顺势抓过,那杆细长的柄手却被反扣住,水珠在头顶吵闹,噼噼啪啪,全无章法,她错愕地用了点力,对上他剔亮的眼睛,那里面好像在下一场更密的雨。

迟知雨终于撤手。

心脏跟伞柄一并脱力,舒栗呼吸紧促几分,她用纸巾擦擦湿掉的刘海,借此整理心情,极力自然:“要不要我去店里给你拿把伞?”

“不用了。”

舒栗抿抿唇:“好,那你……忙?”虽然不知道他在忙什么,需要冒雨潜行。

等不来他的回应,舒栗移开两步,生硬地道别:“我先走了,你注意安全。这边路蛮滑的,还有不少窨井盖。”

迟知雨依旧无声。

两人间,只余沉闷的,铺天席地的落雨。

他话少得可怕,较之三年前更甚。

也许是还在憎恶她,也许从偶遇起,他根本就没打算跟她说一句话。

舒栗眉心扯紧,埋头绕开他,鞋底刚踏入水洼,身后跟着溅来一声:

“请我喝杯咖啡?”

「Acup」周二店休,平常到晚上九点才打烊,领着迟知雨前后脚进门,吧台后的江一苇从微笑切成意外,他歪过身来,跟舒栗打招呼:“晚上好啊,栗子。”

舒栗将伞挂在门边的胡桃木横架上,同样笑:“hello,小苇。”

江一苇望向扯下冲锋衣帽子的男生——他很眼生,第一次见,且帅得有点锋芒毕露了,是那种同性间也不得不认可的客观长相,就像吴彦祖总是会被拿来取网名。

他看向舒栗:“这是?”

“我……”舒栗顿了顿:“朋友。”

江一苇跟出来,找了个可以靠窗观景的座位给他们,左右拉开椅子:“坐这边,ok吗?”

舒栗说:“好啊。”她转头问迟知雨:“你呢,ok吗?”

“随便。”迟知雨放下工具箱。

舒栗:“好。”

“你的帅哥朋友喝点什么?”江一苇娴熟地招呼,也把画风可爱的餐单递过来,转脸看舒栗:“你还是老样子?”

舒栗做个“ok”手势。

迟知雨甩散湿发的动作停住,没多看那张饮品单,抬眼瞥向长发半束的男生:“我也老样子。”

江一苇微愣:“好。”

江一苇一走,舒栗把笑意放出来:“你知道老样子是什么就跟风点单?”

迟知雨从兜里取出手机,似乎在发消息,抽空回她:“总不会比kfc难喝。”

舒栗抿平唇线,“一杯三十二呢。”

他眼皮一掀一敛,算听见了。

再无对话。

舒栗搭住腮,扭头看窗外的榕叶,气根相缠着垂下来,叶片被雨水打得发亮,墨绿到几近发黑。白日它静默地伫立着,夜来风雨就仿佛有了思考,每片树叶都是唱诗班里的员众。

“你刚刚在干嘛?”余光见男生把手机放下,她回过脸来,仍好奇他为什么凭空出现在雨夜,跟动画里的大龙猫一样。

迟知雨说:“让凡工先回去。”

舒栗默了两秒:“……我是说刚刚在外面。”

迟知雨:“看地形。”

“哦——”舒栗这才想起相机一直忘了摘,她取下来,把它放桌边,接着问:“非要雨天看么?”

“你非要雨天出来拍照么?”

舒栗讷住。

“非要的,晴天拍不出雨天的氛围。”

迟知雨说:“晴天看不出排水的走势。”

舒栗忽然想笑,又禁不住地鼻酸。真好啊,这么久过去了,那么糟糕的场面都发生了,他们没有无话可说,也没有面目全非、机锋相对,还是能接上彼此的茬,哪怕沉默占大多数,哪怕不再那么亲密无隙。

她喉咙堵住,继续眺看幽深的榕树。

江一苇端来托盘,将两杯气泡美式分别端给两人,舒栗不忙喝,先观察迟知雨反应。

男生在她的盯梢里,迟迟不动杯子,冷声:“你老看我干什么?”

“看你觉得好不好喝。”

“……”

迟知雨摘去杯口的山楂串,捅出纸装吸管,插进去:“意义不大。”

“起码得比kfc强吧?”见他低头,她提醒道:“搅一搅,苹果糖浆都沉底了。”

迟知雨没有照做。

舒栗差不多猜到会得到什么样的答复,没有再问,搅动自己那杯:“你去年去英国读研了?”

迟知雨眉梢微挑:“你怎么知道?”

舒栗:“?”她回:“你助理给我的名片上写了。”

迟知雨:“他给错了,他给了你我的个人名片。”

“哦,所以还有一版官方名片?”

“还有一版工作室名片。”

“那应该是给错了……”舒栗颔首两下:“什么时候回国的?”

男生眉心微蹙一下,反问:“我什么都要告诉你么?”

舒栗顿口。

分手前的话语还烙在心间,你为我高兴什么,你有什么身份。

“嗯。”她很轻地应了声。

那就继续当一个祝福他的人:“有自己想做的事了,恭喜你呀。”

他溢出低不可闻的轻哼,继续吸咖啡。有个瞬间,当他半湿的、蓬润的刘海垂下来,舒栗依然能既视到三年前的那个男孩子,现在的他同样好,甚至更好,比起乖顺,久违的攻击性反让他更加轮廓清晰。

她淡淡地笑了。

两人不再交流,各自将咖啡饮完,水位到底时,他们的玻璃杯里,先后传出滋滋的空气声。

蓝牙音响里播放着低柔的音乐,雨打窗玻璃,拖曳出歪斜的水痕,过往的气泡在空气里迸开来,在几个午后或清晨,他们也曾比赛,谁先把阿姨榨制的奶昔或果汁喝完。

胜者得二十块。

刚刚谁先喝完的?舒栗忘记了,买单后,她跟着迟知雨出门:“你车停哪,我——”她改口,拎了拎手里的伞:“需要我送你过去吗?”

“不用。”他套上兜帽,从下巴处收紧,把冷白的脸裹回暗处,快步走下台阶,没有道别。

目送他消失在湿漉漉的夜,舒栗回到小店。

雨天门可罗雀,小桐坐那摸鱼,一见她进来,哐得把平板合上,看眼高处挂钟:“去那么久?”

舒栗抖去伞上的积水,把它插回桶里:“对啊,触发奇遇了。”

陈语桐好奇地瞪大眼。

见时候不早,舒栗回窗前关机,振臂一呼:“下班——今天跟我车走!”

陈语桐欢呼雀跃。

刚要把手机揣回tote包,它在桌边一震,提示新的微信消息。

舒栗拿起来,点进去,沉底已久的窗雨头像跃至高点,迟知雨转来了20块钱。

第75章 第四棵小树心底留下的那场雨

舒栗在车上坐着,阅读灯下,她盯着那片物是人非的聊天界面的看了许久,文字记录一条没删,还定格在三年多前的夏夜。

他隐匿自己,而她决然斩断。

启动前,她收下这二十块,打着方向盘回了公寓。揉干头发,她从冰箱里拿了瓶酸奶,窝到沙发角,打开投影仪,找了部新上视频网站的外语片打发时间。

听着主人公絮絮叨叨的对白,她投入不进去,再次拿起手机。

迟知雨没有反应。

她开始思考,这钱是否收的过于轻率了,毕竟今晚重聚,他的话语不输屋外的凉风冷雨。

她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他,他就是那种习惯把情绪叩到窗户上的人,不到必要,不会贸然破门。

但她不是。

舒栗低头编辑消息,不给自己迟疑和反悔的机会:我店门口的排水你们——

她删去“们”字:我店门口的排水你有看过吗?

等到电影快收尾,准备打道回床,迟知雨才给来回复:没。

不是“看过”,也不

是“还没”。

舒栗呼吸漏掉一下:你们项目组有空找人来看看吗?上次凡奕过来对方案好像没提到这个,只有地上的调整?

她不确切地发出去。

隔行如隔山,不是今晚迟知雨提到下水问题,她差点忘了店铺门前的雨季积水是老大难,趁机提一嘴刚好合适。

迟知雨:有统一的坡度调整。

舒栗勉强理解他的术语:好。

迟知雨:我明天过去。

舒栗:“……”

他能不能一次性把话说完?

她把酸奶吸完,肚子胀胀的,今晚注入好多液体:几点?

迟知雨:看情况。

舒栗几乎有点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了,从咖啡店里的“随便”到此刻的“看情况”,每个字都在她雷区来回横跳,挑战她耐力。

她回复:小树九点开门,我中午十二点到一点半要吃饭和午休,下午两点到五点去库房。

迟知雨:你店长也不在么?

好吧,他就是故意的。

舒栗回:你自行安排时间。

她把手机扔回床上,胸口闷堵,在镜子前深吸一口气,她用力地刷起后槽牙。

回到卧室后,迟知雨果然没有回复这条偏情绪化的信息,是他挑衅在先,舒栗不认为自己有任何问题。

但她还是轻微失眠了。

一定是咖啡的问题,迟知雨出现准没好事,她翻箱倒柜找出之前偶尔会用的液体褪黑素,已经过期了,死马当活马医,她往嘴里喷三下,躺回床上闭紧眼睛。

翌日,迟知雨来得很早,刚把起雾的朝街窗擦出两道,男生就从斜角走来了,烟雨弥漫,他今天依然没打伞,只穿一件雾灰色的冲锋衣,比起过去那位行走的“种草博主”,他现在简单得如同配套装帧的社科书籍。

不徐不疾穿过去时,他略略侧眸,从视角有限的玻璃后扫她一眼。

……行,脸还是书里的精美彩插。

舒栗忘记提前告知陈语桐,所以,男生一推开门,她立刻日式礼仪上身,不自觉鞠躬:“你、你怎么过来了?”

舒栗把毛巾放桌上:“他来检查一下门口下水。”

哦……陈语桐点点头,虽然不懂土木城建,但这些芝麻谷子的小事,项目头头也需要亲力亲为吗?

不对,她扭头看舒栗,栗姐预先知道他要来?

她心领神会地坐回去,剥开攒在抽屉里的巧克力,过期糖也是糖,不乏滋味。

迟知雨没有进来,只是眼神知会舒栗,又退出去,找了片空处,蹲身打开工具箱,将勘测道具拿出来。

聚往睫毛与鼻尖的凉意忽的消失了。

迟知雨侧过头,就见舒栗立在他身边,撑着一张伞,跟昨晚是同一把。

他霍然起身,她跟着举高,仿佛担心伞骨撞到他。

迟知雨避开她的遮挡,走回雨意濛濛的穹顶下,停在不远处目测少顷,他拉出卷尺,开始丈量门前地砖的高度差。

舒栗不再为他撑伞,站在原位观看他工作。

他一边测量,一边用手机拍照标记。

就这样一块接一块勘测过来,退至舒栗附近,她没有腾位置,迟知雨稍稍意外地瞟她一眼,舒栗仍一动不动,僵持几秒,他状若无碍地半蹲在她膝前。

又回到了她伞下。

卷尺哗一声收上,他重新起身,两人站立在同一张伞翳里,不是晴好天,但天空并非全然暗沉,小树形廓的影子依稀落在他眉眼间,他把卷尺和手机一并插兜里,居高临下:“你工作的时候也喜欢被干扰么?”

舒栗疑惑地耸耸肩:“你被干扰了?”

迟知雨胸腔缓慢地动了下,换水准仪,让绿色的激光线伏到某几块陈旧的不平整砖面,示意道:“这整块地方都轻微凹陷,水流到这边基本困住了,不太走。”

舒栗问:“要怎么处理?”

“切割换砖,重新调坡。”

“工人来了,我要怎么跟他们说?”

迟知雨不再与她对视,望向再度起雾的大玻璃窗,“我到店里坐会儿?”

舒栗愣了愣:“好。”

进店后他就脱掉了积满水珠的冲锋衣,随手丢在门边的置物区。

舒栗跟在后面收伞进门,见他身上只剩一件全白的短袖,此时还是三月初,春寒未退,又逢靡雨天,气温还在十度左右徘徊,店里恐怕只高个三两度。

于是问小桐:“空调遥控器呢,开会儿吧。”

迟知雨听见了,想说“不用”,但滴声已响起。

他放弃阻拦,从工具箱下层拿出平板,打开移动版AutoCAD,定位到【小树口袋】的街砖区块,对比方才采集到的数据,圈画积水点位。

见舒栗迟迟不过来,他停下手,百无聊赖地转着白色触控笔,四处扫视,留意到桌肚边角的机箱,他目光顿一下,转笔的动作不再重复。

换了好几个花式,舒栗终于端着热茶过来。

他若无其事地撤销刚刚标注过的全部点位。

热气腾腾的红茶搁置到他面前,散出香甜的焦糖柑橘味。

“Fancyacuppa?(来杯茶吗?)”

她地道得让他愣了愣,转过眼。女生在他身边坐下,四目相对,她问:“怎么了?”

迟知雨问:“从哪儿学的?”

舒栗说:“英剧。”

“下次别学了。”迟知雨放下笔,端起杯子喝一口。

舒栗提醒:“不烫吗?”

“还好,”他放回碟子,即兴英式发音教学:“Fancyacuppa?”

他声线本就干净偏贵气,配上英伦腔,简直可以现演一部非口吃版《王子的演讲》。

“……”

舒栗转移话题,注意他身前的地形图,指出来:“这是我的店?”

“嗯。”迟知雨划亮屏幕,快速圈出一小块区域,又拖出一道箭头线,潦草写下两字:积水。

“你是不是该练练字了。”

然后,他直接撤回那两个中文,几乎不断笔地换成几行令人阅读无能的英文与数据。

舒栗无话可说。

似扳回一局,迟知雨取消掉它们,把ipad推到他们之间,重新标记,等舒栗倾身凑过来,他开始分析讲解:

“这边积水严重,可以往左边排水沟引。”

“这边适合加铺两公分透水砖。”

……

梦回初中第一次上物理课,即使如听天书,也要装出一知半解,她配合地颔首,到最后都有点儿走神。

“你在听吗?”

居然被对方抓住开小差。

舒栗回神,斜去一眼:“在听啊,”他怎么发现的,她下意识问:“你不是在讲吗?”

他是在讲。

但目光不知不觉迷了路,就在不足十厘米的距离,迷失在久别的站点,她的眼睛,她的鼻尖。

舒栗跟着成了路痴。室温上涨,窗玻璃上又蒙了雾,两个人的色块几乎团成了一体,纠葛着。舒栗的昏睡感一下子散了,忙将视线浸泡到那杯红茶里,浮浮荡荡。

比茶水更烫的,是他再不走开的视线。

“你刘海自己剪的?”他冷不丁问。

从见面到现在,就没一句能听的,舒栗沉默一下:“怎么了。”

“没怎么。”迟知雨声音里有了点笑意,转瞬即逝。

“没空去理发店。”

“嗯,”他淡淡地应着,把平板合上,喝完杯子里的红茶:“回头我把这些发给凡奕,他会跟师傅沟通。”

第三次碰面,迟知雨仍没有道别,当她说“慢走”,他也不说“再见”。见他没戴上兜帽避雨,舒栗又试探性地问他需不需要伞。

他给了她回答:“我在伦敦从没打过伞。”

“嗯,”有所耳闻,舒栗收回手,“原来那边的雨不会把人淋秃么。”

迟知雨无言一刻,听不出是讥刺,还是玩笑:“谢谢你迟来的关心。”

舒栗垂下眼皮,笑一下,没有接话。

迟知雨走下台阶,迎着细密的雨,清爽的风,走出去一段,他在雨幕中回头,奶白的小屋门前,女生依然立在遮阳棚下,金黄色的室光如蜂蜜在她身后漫开,他极快地转回脸,默数了三秒,他再次回眼。

她还在那里。

影影绰绰。

雨丝直刺肺腑,每一眼,是一针,都要疼一下。撕裂是剧痛,缝合是钝痛,没有高下之别。迟知雨深吸气,雨水在他眼里变热了,他再不忍耐,回过头,径直朝她走回去。

“舒栗!”正要回头进屋,舒栗听人喊出她名字。

她回过身,迎面就是男生破开雨幕,她吃惊地睁大眼。

“伞给我,”他挡在她面前,脸色背光,看不太真切

:“雨太大了。”

曼哈顿的雷暴雨不可怕,伦敦日日可见的毛毛雨也不讨厌,唯独她在他心底留下的那场雨,太漫长,也太难熬了。

“好。”她忙将握着的伞双手交出去。

“谢了。”他撑起它,重新回到雨里。男生衣着规整,身形挺括,因此显得那柄透明花伞很是格格不入。

舒栗遥望他走远,才转身进店。门后的木地板透入了水迹,她去卫生间取来拖把,佝着背,清理了许久,像要把那边搓出个洞,才将它提回原处。

她状若无恙地走出来。

陈语桐满脸担忧:“栗姐……”

她看过去:“嗯?”

她迟疑地问:“你还好吗?”

舒栗说:“没事啊。”

陈语桐望向空掉的窗桌:“其实,刚刚你们两个坐在那的时候,挺和谐的。”

“是吗,”舒栗莞尔一笑:“那是因为你没听见我们说什么。”

陈语桐震惊:“你们吵架都静悄悄的吗?”

“没有吵架啦。”

只是,当熟悉的亲近越具体,那些埋去心脏背面的伤痛与内疚,都会一点点重新刨出来,露出它们原本的刀锋。

舒栗摆摆手,叫她别操心。路过门后地毯时,她低头看了眼地板上胡乱的拖布痕迹。

水渍能拖干净,外面的雨呢,还要下多久?

第76章 第五棵小树糖

两天后,天晴了,积水在一夜间几乎干透,春天好像重新回来了一点,碧空无瑕,高处有早樱打苞。

街道美化正式动工前,凡奕来了趟店里,交代一些安全注意事项。

趁栗姐不在,陈语桐多问一句:“你们老板没来?”

“他这两天小忙,”凡奕扬眉:“咋?想念我们帅气的迟工了?”

陈语桐“噫”一声:“才不是,纯好奇。”

凡奕也挺好奇,看看门外,降低音量:“你什么时候跟你们老板混的?”

陈语桐警惕:“干嘛?”

凡奕说:“我也好奇,我的老板和你的老板到底有过什么渊源?”

他之前在东南念建筑,硕士毕业后进了大院,两年后因理念不合辞职。同年年底,他见钱眼开,成为“以木”一员。彼时工作室就五人,有男有女,基本海归人士,履历漂亮有想法。广纳贤才的负责人姓倪,但大家都不叫他倪总。第一次投标前,集体开会磨方案,那天他才知道自己真正的老板另有其人。call时,屏幕里出现一张极具冲击力的脸,Nio跟他介绍:“迟知雨,我们以木的创始人,他还在巴院读硕。”

还没毕业?

就在国外远程创业?

凡奕目瞪口呆。

半年后对方回国,两人正式面谈,本以为是能力评估,结果就是纯聊天。比他还小五岁的迟总亲自点名选他当助理,起初凡奕还有点意外,毕竟其他同事不是世界名校镀金归来,就是手握更华丽的城建案例,这个因理念受挫,误打误撞闯入以木的他,反倒显得黯淡和庸常。

他问过迟知雨:“为什么选我?”

看起来还像个学弟的男生把玩着汽水上的易拉环:“你知道自己要什么。”

……

陈语桐保持神秘,绝不泄露任何上级隐私:“没渊源。”

“我才不信。”凡奕嘁一声,大约猜测:“以前谈过吧?”

陈语桐立刻装成摄像头看店。

凡奕狐疑地走出去,迎面碰上回来的舒栗——从蓝色电动三轮车上下来,揭了手套,到门前水槽给自己冲手。

凡奕望一眼载着几箱货的三轮车,惊叹:奇女子啊。

他过去打招呼,“小树店主,下午好。”

女生拧上水龙头,双眼勾出月牙弯:“下午好啊,凡工。”

不忘老板交代的事,他指指店内:“工期安全守则我给陈店长了,你有空过目。”

“好。”

“哦,还有,”他退回来:“门口换砖和下水改造我也跟师傅说过了,重新铺砖可能需要你们绕路了。”

舒栗问:“换砖要几天?”

凡奕对着门前空地琢磨两眼:“不下雨的话,三天就可以。”

舒栗略微扬眉:“比我预估的快。”

凡奕笑笑:“不是大工程。”

舒栗多看他一眼:“你有带伞过来吗?”

凡奕顿住:“什么伞?”大晴天的,带什么伞?

舒栗说:“你们迟工借走我一把伞,平时放在店里给自己和客人用的,让他记得还。”

凡奕眼皮眨动:“哦,好。”

应了声,女生去店内召唤陈语桐,叫她一块儿出来搬货。

路过那辆很质朴原生态的三轮车时,凡奕咂摸着,又去别家交代事项,沿途想一想,还是跟迟知雨告明:

「舒店主问你什么时候还伞。她还会骑电动三轮车,绝了。」

迟工(及时回消息):?

凡奕停在印有“以木”LOGO的警示立牌前,回复:怎么了?

迟工:想表达什么?

凡奕打字:会骑电动三轮很牛x啊。我自从学会骑两轮的,就不会三轮的了。

迟工:。

过了会。

迟工:看看。

凡奕:我都走好远了。

迟工:那你说什么?

凡奕:“……”

卸货填架完毕已经是下午四点,窗外仍有两位师傅在墙角丈量比划,取下耳后的白粉笔画线标记。

舒栗拿上两瓶水和小包饼干找他们,分别表示谢意。

其中一个大叔打量她两眼,笑呵呵道:“姑娘你多大了?”

舒栗说:“二十六了。”

他惊讶:“我还以为你跟我女儿差不多大呢。”

舒栗问:“她多大?”

大叔说:“才上大学。”

舒栗笑两下,谢谢他把自己认这么年轻,交代一句“有什么需要就跟店里讲”,她回到店里,准备收拾东西回家。

数位板旁的手机有新提醒,她按开来。

迟知雨:在店里?

舒栗直奔主题:还伞?

迟知雨:嗯。

舒栗望了眼朝暮交接的天色,嗒嗒打字:多久到?

迟知雨:你能等多久?

舒栗:“……”

她抿抿唇:明天送过来也可以。

迟知雨:明天我未必可以。

舒栗:那你还在这打字?不赶紧开车过来?

这条发消息刚发出去,面前的玻璃被咚咚叩动两下,她闻声撩眼,就见迟知雨立在窗后,身后是烟黄混青蓝的天。

他又穿了正装,规整归拢的小花长柄伞在他手里变成了权杖,他在通透的隔阂后唇语:“出来。”

舒栗不动,低头往备忘录里打字,放大字号,贴在玻璃上:你为什么不进来?

他扫一眼,也取出手机,比她还大的字号:闷。

好像一对垂暮之年的伴侣,耳目衰退,听不见对方,也瞧不清小字,只能如此交流。

陈语桐一早就注意到两人,隔窗脉脉含情了半天,这就是旧爱重逢吗,牡丹委实品不出看不懂,反正最后就见栗姐走了出去。

舒栗停在迟知雨面前,摊手:“给我吧。”

他把弯折的伞柄挂到她拇指与虎口的交接处。

舒栗:“……”

他很淡地笑了一下。

她握住伞把,垂下手:“这像西装革履的人该做的事吗?”

他表情难得放松,唇角弧度若有似无:“你告诉我,西装革履的人该怎么做?”

舒栗被他突然的反问堵住。

“说不上来?”他接着问。

明明两人一动未动,可她仿佛已经被逼至墙角,他的语气,他的眼神,比以往任何一刻都具备压力,具备反制的技巧和底气。如果她想躲,可以轻松地躲掉,但选择别开眼的瞬间,她就会成为输家。

他好像……有了属于自己的盔甲。

从她不曾亲见的熔炉里锻造而出。

舒栗给出外行的回答:“我又不是舒工。”

迟知雨很轻地笑一声,微敛的睫毛削去了他

的攻击力,再次掀眼,他问:“一起吃个饭吗?”

舒栗将伞从左手换到右手,同意了:“好。”

“不用跟爸妈说一声?”

舒栗:“我现在出来住了。”

“哦。”他露出微微刮目相看的神情。

舒栗微妙地笑了笑:“你不知道?”

“不知道啊。”他自在地答:“我三年没回国了。”

她不喜欢打马虎眼:“但我们同住地球村吧?”

迟知雨微蹙一下眉心:“你觉得我一直关注你?”

舒栗把伞拿高一点,伞柄的形态似鱼线上的钩:“那倒没有,只是——每次伞都要催着还的话,我也挺麻烦的。”

他仿佛没听见这句,追问:“还是你一直关注我?有么?”

舒栗微一挑眉:“你希望听见什么答案?”

迟知雨说:“先试探的是你,又要把一切都推给我?”

“说再也不出现的不是你么?你现在,”她眼神安静地打量他:“又在做什么?”

“在做我的工作。”

“我是你的工作?”

“你是我工作遇到的……”他停顿:“前女友。”

舒栗笑了一下,懒得跟他扯皮了:“饭还吃不吃?”

再回店里,舒栗神色已不大愉快,陈语桐偷瞄她收剑入鞘似的,把伞插回伞桶,又提上包,委托她把门关上,跟着门外的男生远去。

五分钟前不还隔窗相望?

现在又是什么发展走向?

陈语桐更为困惑。

天。

谁想谈恋爱,鬼想谈恋爱。

舒栗拿高手机,不再看身侧男生:“把餐厅定位给我,我开车过去。”

迟知雨步伐微顿:“我坐你车过去。”

“?”舒栗困惑地看他一眼:“你没开车?”又凭空嗅两下,没酒味啊。

他被她的动作取悦:“开了。”

“那?”

“没坐过,体验一下。”

“我车又不是迪士尼的极速光轮。”

“坐过很多次极速光轮了,没坐过小树年轮。”

“……”舒栗语塞两秒,假意吓唬:“把你开河里。”

“你就在岸上了?”他自然地接。

可能是他太自然了,舒栗不自然起来,哽了哽:“行,谁都别想好过。”

上车后,迟知雨解了西装扣子:“没买特斯拉?”

舒栗利落地绑上安全带:“性价比不高。”

为什么迟知雨身置副驾,会给她当年教练在身边的感觉,她正襟危坐,不再像以前一样松松散散人车合一,谨慎打转方向盘,驶离地库。

汇入晚高峰的车流,每当她斜视右边的后视镜,会感到迟知雨的视线也偏过来,但不知是谁在避,也可能两人心照不宣,始终没有对上。

迟知雨瞥了眼屏幕上的车速:“还真是年轮。”

舒栗保持匀速:“想飙车就开自己的迈凯伦。”

“我换车了。”

“恭喜。”

车厢内安静了,舒栗能感觉到他在等,等她顺着问下去,所以她讲出口:“什么车?”

“揽胜。”

舒栗:“怎么消费降级了。”

迟知雨:“因为空间升级了。”

“……”

“施工东西太多。”

“嗯,”舒栗表以赞同:“是该换辆大车。”

霓虹透过窗,在他们身上滑行,开出一段,她后觉问:“吃饭地方呢,你还没告诉我。”

迟知雨:“还没想。”

“……”

谁懂啊,真的想把他开进湖里喂鱼。

“你西装贵吗?”在巷口刹住,舒栗打量他两眼,给出最后的提醒。

“没注意过。”

她相信这是真实且诚实的回答,从驾驶座下车,她绕过车头跟迟知雨汇合:“要不脱……”她否定自己:“算了。”

晚上凉。

他的内搭白衬衣不见得就比西装便宜。

迟知雨轻轻摔上车门:“把话说完。”

舒栗指了下小巷尽头:“我要吃麻辣烫。”

“ok,”他下巴示意:“走啊,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