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烧好了水, 龙卜曦把熬好的药水装进一个大桶里,往里兑了一些冷水,接着把水拎到二楼客厅右侧的卫生间里, 示意程英洗澡。
程英回到三楼, 把娅琳给她洗干净的工作服拿到手里,下到二楼, 让大黄守在门口,她则关好门, 开始洗澡。
她倒不是怕龙卜曦偷看洗澡,而是她潜意识地对龙卜曦这个人不放心,尽管他表现的温良无害, 可她总觉得龙卜曦不是表面上她看到的那副模样,有些事情还是避讳着一点的好。
龙卜曦看她把大黄叫在厕所门口,大黄老老实实地蹲坐在门口, 像一尊狗佛一样,吐着个舌头,眯着眼睛, 一副笑眯眯眼,没心没肺的模样,不由好笑的摇摇头, 转头走到外面去, 去晒他采摘的药材去了。
厕所里, 程英脱掉了衣服, 用桶里温热的墨绿色药水, 将身上仔仔细细的洗干净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脚、身体各处,看看有没有受伤的地方。
木头修的厕所朝北的方向有个窗户口, 阳光从窗户倾斜进来,里面的光线十足。
程英站在阳光充足的厕所中间,仔细看了一圈自己的身体,除了四肢关节处有一些淤青和难以洗干净的药汁痕迹,以及后背她看不见的地方隐隐作痛以外,身体各处没有明显的伤痕。
不过她在自己的四肢关节各处发现了一些被虫子啃咬过的痕迹,那些痕迹十分细小,且已经快愈合了,她很怀疑,是她一个星期前摔下山之时,被她所看见的那些毒蛇毒蜘蛛给咬了。
她当时浑身都在痛,晕过去前,不知道那些毒物究竟有没有咬过她。
现在看来,是咬过的。
虽然她今天醒过来,身体没有太大的不对劲,但一想她被那些不知道是不是蛊虫的毒物咬过,她心里很不舒坦。
她得找机会,好好的问问龙卜曦,关于她身上这些被毒物咬过的痕迹是怎么回事。
洗完澡,程英身上变得清清爽爽,她从厕所里走出来,看到龙卜曦在客厅外面的走廊上晒药材,大黄趴在门口打盹。
她之前问过龙卜曦关于那些五彩斑斓毒物的事情,龙卜曦矢口否认了,现在她又去问她身上咬痕的事情,他也不一定会回答。
程英想了想,决定暂时不去问身上咬痕的事情,等她跟龙卜曦熟悉一点,龙卜曦对她没有那么大的戒心了,她再问。
等龙卜曦从走廊回来,程英十分礼貌地问:“你家里有没有花瓶,有的话,能给我一个吗?我要把我先前采摘的鸢尾花放在瓶子里。”
她刚洗完澡,脸被水蒸气蒸的脸色绯红,乌黑简短的头发随意披散在耳边,滴着水珠,穿着绿色的邮递员工作服,看起来跟女军人一样,格外英气的同时,姿容又绝美。
两人离得近,龙卜曦闻到她身上浓郁的药水气息,夹带着属于她的一股若有似无的幽兰女人香味。
两种味道混合起来,特别的好闻,让他忍不住动了动鼻翼,嗅着她身上的味道。
龙卜曦看了程英一眼,往客厅里靠墙的一个专门放碗柜的地方走,“花瓶没有,碗可以吗?”
他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类似于捣药的深凹小圆碗出来,递给程英,“你看能不能用,不能的话,我去砍根竹子回来,给你做个竹花瓶。”
程英伸手接过碗,看了看,“不用那么麻烦去砍竹子,这个碗够用了。”
那个碗直径不过八厘米,约摸十厘米高,又小又深,用来插两只鸢尾花,是完全足够了。
程英从饭桌上拿起自己采摘得两支鸢尾花,放进那个深碗里,往里倒了一点水。
原本被采摘下来,过去一个多小时,有些蔫得鸢尾花,吃到水份后,变得跟之前一样水灵起来。
两只蓝色鸢尾花插在白色的深碗里,有种别致又十分优雅好看的美。
程英看得十分喜欢,跟龙卜曦道了声谢,捧着碗上楼去了。
她爬上三楼,回到她住得屋子里,将装了花的‘花瓶’放在床头柜上,观看了一番。
又把龙卜曦拿给她的小药罐打开,忍着那药罐里发出来的奇怪味道,将那些墨绿色的药膏一一涂抹在关节各处和身体后背,又把大黄的身体涂抹了一遍,这才放下药罐,用手理着头发,让头发尽快晾干。
也许是吃了午饭,吃的太饱,晕碳水的缘故,程英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听到窗户外,风吹着床上两头帘子上挂着的铃铛叮当当作响,有催眠的效果,她开始昏昏欲睡,不停地打哈欠,等到头发彻底晾干,干脆倒头就睡。
她睡得这张床,被褥是新的,不知道是不是龙卜曦特意拿得新的,被褥十分软和。
床面却垫着竹编凉席,躺在上面冰冰凉凉的,普苍寨又身处于大山下的峡谷中,温度一直很凉爽,不用开空调、吹风扇也很凉快,到了夜晚,温度还会下降十来度,得盖上被子才行。
屋里凉风习习,程英躺在凉席上,肚子盖着柔软的被子,很快睡了过去。
大黄也跟她一样,不停地打瞌睡,看她睡了,它就趴在她的床下,蜷缩成一团,也跟着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从里关上的房门,忽然被一把尖刀从外面撬开门栓,房门发出“吱”地一声,被人轻轻推开。
程英毫无所觉地翻了个身,精瘦的右手胳膊垂落在床边,露出胳膊上涂抹的药膏。
大黄在听见声音的那一刻,警觉地竖起耳朵,站起身来,冲着门口“汪”地叫了一声。
它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凸显的十分大。
平时十分警觉地程英,不知道什么原因,竟然完全听不到大黄的叫声,没有一点反应。
大黄看她没反应,急得有‘汪汪’叫了两声,她还是睡得很熟。
也就在这个时候,龙卜曦从门口走进来,对着大黄说了一句:“嘘——安静些,别把你主人吵醒了。”
大黄看是他,果然没叫了,不过它没有像对别人那样,看到有些眼熟的人,就朝对方摇尾巴。
它的尾巴是下垂,黑亮的狗眼睛一直盯着龙卜曦的一举一动,狗嘴微微龇着牙,这是典型的,狗面对危险的人和事物,做出的戒备和随时都会攻击对方的反应。
大黄跟程英一样,从见到龙卜曦第一次起,就觉得这个人很危险,潜意识地不想跟他多接触。
哪怕大黄第一次见龙卜曦是四年前,是跟着程建同来普苍寨跑邮认识龙卜曦的,这四年里,他们没少见面,可大黄就是惧怕龙卜曦。
因为龙卜曦身上总是散发着令它畏惧的血腥味和阴冷气息,还有死亡的腐烂味道,这比山里的猛兽更加恐怖,它平时看着他都绕
着走。
大黄虽然只认程建同一个主人,却也知道,程英是它的小主人,主人不在,它就得替主人保护小主人。
哪怕龙卜曦喂它吃了不少肉和骨头,看起来也没要对它下手的意思,但只要龙卜曦伤害它的主人,它会毫不犹豫地跟他拼命。
“我是来看你的主人,有没有把药好好的擦在身上,我不会对她做任何坏事,你用不着对我龇牙咧嘴。”龙卜曦像是觉得大黄能听懂他的话,他说完这话,走到床边,低头看程英。
大黄并没有因为他这一番话,降低对他的戒心,反而龇得牙越来越多,嘴里低低的咆哮警告声,警告他离开自己的小主人。
它咆哮的声音越来越大,龙卜曦也没有离开的意思,还伸手去握住程英的手臂。
“你太吵了。”龙卜曦皱着长眉,手一挥,“我说过,让你的主人好好休息。”
话音一落,大黄忽然发出一声低低的痛嚎声,紧接着整条狗瘫倒在地,无声地抽动着。
龙卜曦看也不看它一眼,抬起程英垂下床边的手臂仔细看了看,又看了看她另一条胳膊,两条腿的关节处,看着上面涂抹的药膏都变成了干涸的墨绿色,转头看了看放在床头柜上的小药罐子,里面的药膏全都被用得干干净净,显然程英把药膏也涂抹到了身上和后背的地方。
“倒是听话。”龙卜曦喃喃自语了一句,站在床边,看着程英那张眉目精致,五官带着英气的漂亮面庞好一会儿,转身将手中那支他摘得那支蓝色鸢尾花,放在程英床头柜上的‘花瓶’里。
接着,他把程英原本放在里面的两支鸢尾花,拿走其中一支,慢慢走出了房间,关上房门。
程英这一睡,就直接睡到了早上。
她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快亮了,手表上的指针显示早上六点左右。
她竟然从中午一点多左右直接睡到了第二天天亮,这是她自从进了部队以后,睡过的最长的觉。
以前她最多睡九个小时,就会清醒,这次怎么睡这么久也没醒。
程英十分疑惑,想爬起身来,结果因为睡得头晕脑胀,一爬起来,脑袋一阵眩晕,又差点晕倒回去。
她稳了好一会儿心神,才将那种头晕目眩的感觉压下去,感觉喉咙干涸的厉害,想喝水,肚子又十分饥饿。
她挣扎着下床,发现大黄仰躺在她的床下,嘴里发出轻微的呼噜声,一副睡得很熟的模样。
难道大黄也是跟着她一起睡到了现在?
她睡着的时候,没听见大黄的叫声,也没感觉到大黄舔她手,或者咬她腿脚的动静,想来昨晚是十分安全,它才会这么呼呼大睡。
程英好笑地推了推大黄,“大黄,快醒醒,天亮了,别睡了,我们下楼去弄点吃得喝得。”
大黄被她推醒,小脑瓜仁一下记起昨晚的事情,身体一个哆嗦,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惊恐地瞪大狗眼睛,四处查看。
没看到龙卜曦的身影,它疑惑地“汪”了一声。
在发现自己能发出声音以后,它更疑惑了,它明明记得,昨天那个浑身是药味的男人,闯进小主人的房间里来着,怎么现在没人了,小主人看起来也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真是奇怪……
第42章
程英带着大黄往二楼走, 在下楼的时候,她忽然发现大黄走路的姿势不对劲,两只前脚都有些瘸。
她记得昨天看到大黄的时候, 它只有左前腿有点瘸, 怎么今天右前腿也瘸了。
她在楼梯间,低头查看大黄的右前腿怎么了。
这不看不知道, 一看吓一跳,大黄右前腿的关节处, 有一个很明显的被虫类叮咬过的咬痕,用手一摸,还有一个小小的筷头大小的小鼓包。
“大黄, 你怎么突然被咬了?在哪咬得啊。”程英检查了一下大黄全身,发现除了右前腿那里有被咬过的痕迹以外,其他地方都没有明显的痕迹, 不由有些担心。
如果是在别的地方,大黄身上出现被虫子咬过的痕迹,最多就是被蚊子之类的虫子叮咬, 过一两天就会好。
可他们现在身处在大山之中的普苍寨,这里的苗民会用蛊,寨子里的每个地方都有可能存在蛊虫, 大黄莫名其妙被咬, 如果是被蛊虫咬到了, 那很有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一时之间, 程英焦急不已, 领着大黄急急忙忙下楼,想找龙卜曦,询问是怎么回事。
龙卜曦正在二楼的围灶前, 铁钩钩着的一口圆锅旁熬着白米粥,看程英带着大黄下来,他站起身来,面带微笑问:“睡醒了?昨晚睡得如何?”
“还行,就是睡得时间太长了,睡得我醒过来头晕脑胀,全身骨头都在痛,我长大以后还从没有睡过这么长的觉,真是太奇怪了。”
程英伸手揉了揉太阳穴,缓解睡久了之后的头痛,指着大黄右前腿问:“龙卜曦,大黄的腿被咬了,你能帮我看看,是被普通虫子咬的,还是被蛊虫咬的?如果是被你们寨子里的蛊虫咬的,可有什么破解方法?”
“我看看。”龙卜曦放下熬粥的木柄圆勺,转头去看大黄。
大黄看到他走过来,像是看到了什么蛇虫猛兽一般,吓得嗷叫一声,四腿颤颤,夹着尾巴躲在程英的后面,同时龇着牙,对着龙卜曦发出低低的嘶吼声,似乎在大喊:“你不要过来!”
“怎么了大黄?”程英看到大黄被吓成那样,疑惑不已,“龙卜曦是看你的腿,不会把你怎么样。”
大黄冲着她汪了一声,委屈吧啦地哼哼唧唧。
人,他是坏人,他是坏人啊!我的腿是被他放得虫子咬得!
可惜它不会说人话,程英纵然看出它的不对劲,觉得龙卜曦可能对大黄做了什么,它才会怕成这样。
转念一想,昨晚大黄一直跟她睡在一个屋子里,大黄在她睡觉之前都还是好好的,一觉睡起来就变成了这样,她的房间门关得好好的,龙卜曦没道理大晚上跑来她的房间,来做伤害大黄的事情,一时不知道大黄为什么会怕龙卜曦。
只能归结于龙卜曦是普苍寨的少族长,他会用蛊,身上有股阴冷气息,大黄可能也觉得他危险,惧怕他吧。
龙卜曦半蹲在大黄的面前,笑容温和地朝大黄伸手:“来,大黄,让我看看你是被什么东西咬了。”
“汪!”
滚!别碰我!
大黄朝他怒叫一声,龇着尖利的狗牙,恶狠狠地看着他,嘴里发出威胁似的咆哮。
程英担心它会咬到龙卜曦的手,连忙蹲下身体,双手抱着大黄的脑袋,轻声安抚,“大黄乖,让他给你看看是不是被蛊虫咬了,这是为你身体做想。”
大黄转头看她,黑黝黝的眼睛又露出委屈的眼色,嘴里哼哼唧唧不停。
龙卜曦趁它转头之时,凑到它面前,仔细看了看大黄的右前爪,做下结论:“没事,它就是被普通的虫子咬了一口,过几天就好,不是被蛊虫咬。”
大黄听到他说的话,转头冲他汪汪叫几声,像是在破口大骂。
程英松了口气,站起身来,看着龙卜曦说:“谢谢……你这是变相的承认,你们寨子有蛊虫的事情了?”
“我从没有说过,我们寨子没有蛊虫。”龙卜曦转身走到围灶旁边,将煮得沸腾的白粥圆锅端开,揭开锅盖,让白米粥散热,接着从一旁的柜子里拿出一个小铁锅,放在柴火堆上,熟练地烧火炒菜。
围灶边热气蒸腾,萦绕在龙卜曦的身边,让他那忙活炒菜的身影,看起来模糊许多,也俊美无比。
程英发现他拿锅的柜子上方木梁,出现一条新的小竹竿,上面挂好了十来串,用棕榈叶串挂着一块块两三斤重的长条嫣红腊肉,还有一条腊鱼,一大块腊排骨,不由惊讶道:“你这些腊肉从哪来的?我记得你昨天没有呀。”
“我看你喜欢吃腊肉,跟寨子里的人买的。”龙卜曦把炒好的菜装进盘子,放在靠近二
楼左侧窗户,视野很好的长方桌饭桌上,笑着喊她:“吃饭吧,今天我煮了你说得病人要吃得清淡的粥,做了一些爽口菜,你试试看合不合你胃口。”
他说着,舀了一大碗熬得浓稠适宜的白米粥,放在程英的面前,再往她手里塞了一双筷子,转头拿起一个有些陈旧的粗瓷大碗,往里舀了满满一大碗米粥,稍微吹凉,放在坐在程英腿边的大黄面前,示意大黄也吃饭。
大黄再怎么讨厌龙卜曦,到底一夜没吃东西,自己肚子饿的厉害,很想吃东西。
加上大米粥在这个年代是精细粮食,外面的汉族人每人每月的精细粮食定额就一两斤,自己吃都不够,哪有多余的精细粮食给狗吃。
普苍寨没有实行土地集体制,这里的人们自给自足,粮食也吃自己的,龙卜曦熬得大米粥,熬得时间挺久,把米油熬出来了,闻起来十分香浓,大黄闻到那喷香的米粥味道,饥肠辘辘,决定暂时不跟龙卜曦计较,埋头一阵猛吃。
程英捧着手中的白米粥,看着桌上摆着一盘炒的碧绿的清炒空心菜,一盘红油凉拌的蒜末黄瓜,一盘红彤彤很开胃的麻辣萝卜干,四个对半切开,中间流油的咸鸭蛋,心里很复杂。
她昨天就随口一说,生病的人要吃白米粥养胃,他就把她的话记在了心里,今天一大早就起来给她熬粥,还做了好几种她爱吃的下粥小菜,特意去其他苗民家里买了腊肉回来挂房梁上,他对她,是不是好得太过分了点?
她记得娅琳说过,龙卜曦很小的时候,他的父母都去世了,他好像是养在老族长那里长大的。
她并不知道龙卜曦跟老族长是否是亲生祖辈的关系,但看龙卜曦年纪不大,独自一人住在这栋吊脚楼里,衣食住行都做得很好,很会照料人来看,他应该跟老族长的关系不太好,老族长不太会照顾他,他才会变得如此独立。
就是不知道,他这个年纪定亲、结婚没有。
山里的孩子,不分汉族、苗族,结婚的总是很早。
昨天程英在寨子里给程建同的救命恩人磕头,就看见两个十七八岁的苗族姑娘,怀里抱着,背上背着小婴儿,一副已经结了婚的打扮。
龙卜曦看她端着碗,没动筷子,往她面前放半只咸鸭蛋:“这饭菜,做得不合你的胃口?要不是不合胃口,你想吃什么,我再重新给你做。”
程英回神,“饭菜做得很好,都是我爱吃的,谢谢你为我做饭。”
她说着,吃了一口白米粥,是她喜欢的,浓稠适宜的香软米粥,再配上咸咸的,沙沙的咸鸭蛋,爽口清脆的凉拌黄瓜,麻辣开胃的萝卜干,清清爽爽的炒空心菜,米粥又不是很烫,她一下胃口大开,吃了两大碗米粥,这才心满意足放下筷子。
吃完饭,她收拾了碗筷,又要去洗碗,被龙卜曦拦住了,说她身体还没复原,洗碗这种事情交给他做就好。
程英不好意思吃白饭,就站在龙卜曦修得石头水槽边,帮着龙卜曦清碗。
两人一边洗完,程英一边忍不住问:“龙卜曦,你今年多少岁了?有没有订婚、结婚、或者处对象?你就一个人住在这里吗?你跟老族长是什么关系,你是不是他的亲孙子?”
面对她一连串的发问,龙卜曦将用食用碱清洗第一遍的碗递到她手里,定定看着她问:“为什么突然想了解我的事情?”
“就好奇嘛。”程英把洗好的盘子,放在竹筒潺潺流水下冲洗干净,放进柜子里。
“我以为,你是喜欢我,对我有意思,才会问我这些。”龙卜曦垂下眼眸,低声说。
两人离得近,他说话的声音再小,还是一字不落的全都落进了程英的耳朵里。
程英一愣,偏头看他,正好对上龙卜曦的眼睛。
他的眼睛狭长深幽,十分好看,是典型的多情桃花眼,漆黑的眼眸直勾勾地看着她,充斥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炙热。
程英不自觉地移开目光,他的眼神让她不知所措,她下意识地想避开。
他那样的眼神她太熟悉了,上一辈子,魏牧成和其他对她有意思的男人,每次看到她,都会露出那样炙热的眼神。
可她才跟龙卜曦相处不过两天,他们两人并没有太多的深入了解,龙卜曦长得比她还美,她不信龙卜曦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一副好看的皮囊,她的容貌略逊他一筹,他应该不会对她一见钟情才对。
他露出那样的眼神,程英心想,一定是他的眼睛生的太过好看,看狗都是一副深情炙热模样,给她的错觉。
大概是看出她的局促,龙卜曦笑了起来,转头继续洗碗,回答程英的问题:“我今年20岁,没有对象,也没有未婚妻,更没有结婚。这栋吊脚楼是我爸妈的家,他们死后,我一直住在里寨,很少回这里住。直到成年以后,我就回到这里常住了。”
顿了顿,他接着说:“我不是老族长的亲孙子,我只是被他养大,我们的关系不太好。”
第43章
程英有些惊讶, 龙卜曦不是老族长的亲孙子,却做上了普苍寨的少族长,难道跟她所猜想的那样, 龙卜曦是靠炼蛊、驱使更多的蛊虫, 才做到少族长的位置?
那他为什么不肯承认,她摔下山崖的那天, 看到的那些五彩斑斓的毒物?
龙卜曦看她又不说话了,对她粲然一笑, “你问了我这么多问题,现在该我问你一些问题了。”
“你想问什么?”程英皱眉,“如果是关于你信件邮件包裹的事情, 我得回家问过我爸才知道。”
“不是关于邮件包裹的事情,我父母双亡,我没有兄弟姐妹, 也没有朋友,很少出普苍寨,基本没有人给我写信寄包裹。”龙卜曦那双狭长的多情眼睛, 满是寂寞眼色。
他道:“我是想问你,你多大了,有喜欢的人或者对象没有?有没有嫁人结婚的打算?”
程英懵了, 他问她这些做什么?
转念一想, 她问过他这些问题, 他也问她这些问题, 算是礼尚往来, 也很正常。
她道:“我跟你一样,今年20岁,我目前没有喜欢的人, 也没有对象,更没有嫁人结婚的打算。”
“哦?为什么没有嫁人结婚的打算?”龙卜曦嘴角不自觉地勾了起来,“我们寨子里,像你差不多大的姑娘,很多都已经结婚生娃了。”
碗全都洗好放在柜子里,程英甩了甩手上的水渍,往客厅开阔的地方走,“不想嫁人就不想嫁人,没有什么缘由。”
她不愿意多说关于自己的事情,主要是觉得她没什么可说的。
龙卜曦却是不理解,执着地继续问:“为什么?”
程英看他眼里满是疑问,明白要是不跟他说清楚,只怕他会一直问下去,只能无奈道:“因为嫁人,不是我们女同志唯一的出路。我读过书,受过教育,不愿意像山里的姑娘,随随便便找个男人嫁了,生一堆孩子围着男人团团转,失去自我。我这个人比较自私,凡是都以我为主,我想做邮递员,想做我自己的事情,如果嫁了人,生了孩子,男人和孩子势必会阻拦我想做的事情,这么麻烦的存在,我宁愿不要。”
龙卜曦恍然大悟:“所以,你是打算一辈子不结婚?”
程英摇头:“不,如果遇到有缘分的人,我还是会结婚的。真遇到有缘之人,也得是他入赘到我家当上门女婿,而不是我嫁给那个人,到他家结婚生孩子。”
龙卜曦漆黑的眼眸动了动:“我们寨子里,也有苗族姑娘让男人上门入
赘的习俗,我听寨子里的老人说,你们汉族男人上门入赘的情况很少见,尤其附近几个汉族村子,基本没有男人入赘的情况,我还以为你们汉族的人不流行这种婚嫁入赘习俗。”
“想不到你们寨子,还有让男人入赘的习俗啊,我还以为你们寨子里不允许跟外人通婚呢。”程英倒是很惊讶,普苍寨这样一个封建落后的村子,允许苗女招女婿上门。
“建国以前确实不允许对外通婚,建国以后,我们深居在此地,寨子里就几百户人家,多多少少带点亲戚关系,如果一直族内通婚,全都是近亲血脉关系,很容易生出怪物。老族长再怎么封建顽固,为了寨子长远发展,也得同意寨子里的人跟外面的人通婚,改善族里的近亲血缘。”龙卜曦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白玉一般俊美的脸上,闪过一丝阴冷之气。
程英没错过他脸上的表情,脑海里想起卓醉蓝。
卓醉蓝是大概二十六年前从普苍寨离开,嫁到外面去的,也是普苍寨第一个嫁去外面的苗女,算起来,她离开的时间,是建国后的第三年。
也许就是从卓醉蓝毅然决然带着她丈夫离开普苍寨,在外面结婚生子,寨子里的苗女被她那种果敢的行动作风所触动,纷纷效仿她的举动,要往外嫁,加上寨子里的确近亲血脉太多,老族长才允许寨子里的苗民跟外面的人通婚,渐渐对外开放了许多,接纳了国家派遣的公职人员存在。
程英无意探究普苍寨血脉的事情,转移话题问:“龙卜曦,你是几月份出生的?”
龙卜曦想了想,“应该是农历十二月份的最后一天,我阿妈曾经跟我说过,她生我的那一天,是汉族人过春节的那一天。”
程英点点头,“那你比我小两个月,我是农历十月中出生的,你该叫我一声姐姐。”
龙卜曦长眉微挑,脸带戏谑,“做我的姐姐,是要付出代价的,你确定要让我喊你姐姐?”
程英:
她就随口开个玩笑话,他却像是要当真。
如果他是普通人,她少不得要继续跟他开玩笑,毕竟逗弄一个貌美年轻男人,实在有趣。
但他偏偏不是普通人,是普苍寨的少族长,也是未来的苗王,一言一行都极具深意,也不适合开玩笑。
“算了,当我没说过。”程英把手上的水渍晾干后,往楼上走,“我感觉我今天身体好的差不多了,我得完成我的工作,把你们寨子的信封、邮件送出去,你忙你自己的事情吧,不用管我。”
“我也要去寨子里做一些事情,我跟你一起去吧。”龙卜曦站在楼梯口说。
程英没反对,想着他要是跟自己顺路的话,遇到那些不会说汉话的苗民,还可以帮她翻译一下苗语。
很快程英背上自己的邮包,跟龙卜曦一同下了楼,往对面好几座山头的外寨走。
这会儿天气还早,大概是早上八点钟左右,河对岸的吊脚楼绝大部分都冒着炊烟,都在烧火做饭。
缕缕炊烟随着晨风往上空蜿蜒,在一片峡谷一片青山绿水的景象中,倒像一幅很有意境的山水画一样。
两人并排着走过那条摇摇晃晃的吊桥,一阵风吹来,程英身体站不稳,下意识地伸手去栏杆。
她手刚伸出去,没抓住栏杆,反而抓到了一只温热的手。
程英偏头一看,龙卜曦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她的右侧,伸出他那惨白无色,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十分好看的左手,握着她的右手。
“小心。”龙卜曦那温润又悦耳的声音响起,“早上寨子里的风有点大,吹得这吊桥摇摇晃晃的,你不是寨子里的人,走这条吊桥没有经验,很容易摔倒,我扶你过去吧。”
程英看着两人交叠的手掌,龙卜曦的肤色很白,是白到在阳光底下透明的那种,她的肤色是蜜色的肤色,是之前在部队长年训练,太阳下挥洒汗水晒黑的肤色。
距离她退伍返乡已经一个多月,她的肤色要比之前白了一点,可因为她做邮递员,一直在路上跑,也一直晒太阳的缘故,她的肤色也不会变成小时候那样白净。
两人一白一‘黑’肤色的手握在一起,看起来特别奇怪不说,程英心里还有种难以言喻的不适应感。
她总感觉,龙卜曦对她的举动过分亲近,亲近的像过了某一条线,让一向心思敏锐的她,感觉到有一些不适应。
转念之间,又觉得,龙卜曦做出这些举动,会不会是因为他本人和寨子里的苗民都是如此,对寨子外的人面冷心热。
会不会是龙卜曦没接触过太多外族人,不知道男女之间的分寸感,又或者是她多想了。
她把手抽了回来,扶着一旁的栏杆说:“没事,我走吊桥没经验,多走两次就有经验了,不需要人扶。再说,我是退伍女兵,我在部队训练吃得苦不少,我要真摔倒了,也就疼一下,不会有什么事,谢谢你的好意。”
她说着,手扶着栏杆,大步往前走去。
龙卜曦黑眸幽深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看着自己空唠唠的左手,手心似乎还残留着她的温度。
他将手心慢慢收拢拽紧,低声说了句:“警惕心还是那么重。”抬脚跟上她。
两人刚走下桥,第二个低矮山头半山腰传来呼喊声:“阿诺哥——阿诺哥——”
程英循声望去,看见一个穿着淡粉色苗服的十七八岁年轻姑娘,趴在一栋黄木黑瓦,修建的十分宽大,看起来还挺气派的二楼走廊前,向着他们所在的方向欢快地招手。
隔得老远,程英都能看见那姑娘生的十分漂亮,她肤色雪白,唇红眼大,鼻梁高挺,眉目之间自带一股骄矜之气,头上戴着她们苗族典型的银冠刻花鸟蝴蝶头饰,胸前戴着一串花样好看的银圈项链,双臂戴着许多雕花的银镯,苗服用银线绣着各种精美的图案,看起来特别的端庄漂亮。
程英还是第一次在现实中见到这样漂亮又浓重的苗服,在她的记忆里,这样浓重的苗女打扮,一般都出现在电视里各种大型活动,或者配合电视台拍摄的。
苗族人尚银,觉得银器具有通灵特性,觉得诸如银铃、银角之类的银制物品有驱邪避灾的功效,加上苗族人进行多次大规模的迁徙,为了方便携带财富,银子做成银饰,层层叠叠戴在人的身上,跟着人走,不用担心丢失,也可以随时当成货币出售,又没有金子那么贵重,真丢失了也不会太心痛,迁徙的路途中,也不担心会有人来抢银饰,因此苗族人喜欢银子,比喜欢金子多。
日常生活中,苗族人最多戴个银手镯、项圈、耳环什么的,好看的同时,也方便自己行动,不会像那个漂亮姑娘一样,在身上穿戴层层叠叠的银饰。
一旦穿上这样的银饰,这代表着,她即将出嫁,或者他们寨子里是要举行什么活动,又或者是什么仪式,才需要穿得这么隆重。
第44章
程英看着那名年轻姑娘后面有好几个苗民, 穿着打扮都挺隆重,不由好奇地问龙卜曦:“有人在叫你,那姑娘是谁呀?她长得真好看, 衣服也穿得很好看, 你们寨子里,最近是要举行什么活动, 或者举行什么仪式吗?还是说,那姑娘要嫁人了?”
龙卜曦皱着眉头, 没说话。
程英看他脸色不好,目光阴沉,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也没有追问。
直到那个姑娘拎着裙摆,从半山腰跑下来,一溜烟地跑到龙卜曦面前, 亲热地挽着龙卜曦的手,一脸娇嗔地模样看着他说:“阿诺哥,我叫你, 你为什么不理我?”
她其实说得是苗语,但程英从她说话的语气和神态,大概猜到她在说什么。
龙卜曦抿着一张嘴, 伸手将她的手指掰开, 用苗语对她说了句什么。
那姑娘气得跺了跺脚, 偏头看程英一眼, 眼神很不友善, 用生硬的汉话对她说:“你怎、么、还在、寨、子里。”
程英刚要开口,龙卜曦忽然对那姑娘说了句什么,紧接着转头, 一脸抱歉地对程英说:“我要去里寨一趟,可能晚上回不来,不能陪你了。中午和晚上,
你自己看着做饭吃吧,家里米面肉菜都有。你送完邮件就回我家去,不要一个人到处乱走,更不要随意吃别人给得东西,晚上睡觉,记得锁好房门,我会尽量晚上赶回来。”
程英也不问他要去里寨干什么,为什么要去这么久的时间,只是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那名苗族姑娘不管他俩在说什么,跟龙卜曦说了几句苗语后,拉着龙卜曦的胳膊就往山上走。
龙卜曦跟着她走了几步,不放心地回头,叮嘱程英:“记住我的话,不要到处乱跑。”
“知道了,你去忙吧,我不是三岁小孩子,我能照顾好自己。”程英朝他挥手。
等他们一走,程英先把程建同给得感谢救命恩人的钱,分别给了昨天磕头的三个人。
除了娅琳的父亲推辞一番,其他两个人都没有一丝客套,全都收下钱。
本来程英还想问问娅琳有没有时间,陪她一起去送邮件,顺便跟她一起在寨子里逛逛,她好熟悉熟悉那些可能写信的人家。
结果娅琳的父亲说娅琳一大早就去里寨帮忙了,至于帮什么忙,娅琳父亲没说,程英也不好问,她只能看了看包里两封信和一个邮包的住址,往第三座矮山走去。
第一封信,是要送到山顶,一个名叫宝来的男人家里。
看信封上写得歪歪扭扭汉字字迹,应该是龙卜曦所说的,他们寨子里有四个在部队里参军的苗族军人,写给自己父亲的信。
程英顺着同样修建了许多石阶的道路,往山上走,又吸引了许多在家吃早饭的苗民,纷纷捧着饭碗,站在走廊上,边吃,边看她。
她已经习惯为常,不理会那些苗民异样的眼光,将那封信,交到那个名叫宝来,大约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手里,十分抱歉地说:“对不起大叔,因为我摔下山受伤的缘故,导致您的信送迟了,还请您原谅我的工作失误。您有没有什么信件,需要我帮您寄得,您拿给我吧。”
宝来是地道的普苍寨苗民,一辈子都没出过苗寨,一直在苗寨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靠种地,养活孩子妻子,老实本分的生活着。
他不认识汉字,也听不懂汉话,不过自从三年前,他的大儿子在程建同和国家派来扫盲的公职人员影响下,决定跟另外三个年纪差不多大的年轻小伙去部队参军,每隔一两个月会给他写信,或者给他寄挂号信回来,由程建同代领钱,送到他的手里,他跟程建同渐渐熟稔起来。
为了听懂程建同在说什么,也为了跟程建同交流,他艰难地学习了一些汉话,现在能听懂汉话,也能说一些简单的汉语。
宝来说:“不寄信、我儿子,他懂我,在做什么。”
程英又问:“那你的信,需要我给你念吗?”
宝来家里好像就他一个人,没看见他的妻子,也没看见他其他孩子,不知道他是不是孤家寡人一个人住在家里,程英也是好心,担心他不认识字。
宝来摇头:“不用,我儿子,写得苗语,我能、看懂。”
苗族人有自己的语言文化,程英是知道的,听他这么一说,程英也放心了,当即背上邮包,就要走。
“阿勒(姑娘)。”宝来叫住她,“你养、好伤以后,尽量离、阿诺,远点,不要、跟他在一起,他、不是、好人。”
“为什么?你为什么说他不是好人?”程英回头问。
宝来欲言又止,想到程建同为人不错,程英是他的女儿,又是退伍女兵,宝来咬咬牙,四处看了看,见没人盯着他,这才小声凑道程英的面前道:“我们寨子里,历任族长都会炼蛊、养蛊、驱使蛊虫,阿诺是下一任族长,他从小就会炼蛊,他炼得蛊,跟他这个人一样,阴狠邪门的很,他的父母,还有他的大哥,都死于他的蛊虫之下,当年”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声音压得很低,“他爸妈、他大哥都死的很惨,他姑姑看他爸妈一家人有几天没出门,就去他家看了看情况,结果发现他爸妈、大哥都倒在血泊中,他大哥头还被砍了下来,而他手里拿着带血的斧子当年的惨状,按照我们的族规,族人自相残杀,由我们老族长放进蛊池里解决。可他被丢进了蛊池里,非但没死,还把蛊池里所有的蛊虫炼成了他的蛊虫,带着那些蛊虫闯了出来。我们老族长看他炼蛊天分极高,加上他自我辩解,不是他杀了他的父母大哥,我们老族长想着寨子里的年轻人炼蛊技术没有一个比他强,于是力排众议,留下了他,养在里寨里,把他立成了少族长。”
程英:
她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宝来说得话,听起来是挺邪乎。
说得龙卜曦跟个杀人狂似的。
但作为普苍寨的原著居民,宝来就这么大大咧咧地把他们寨子里会炼蛊、养蛊,有什么蛊池,甚至未来族长的秘事这么说给她听,目的是什么,是真的为她考虑吗?
龙卜曦不管有什么过去,为人如何,他至少救了她和大黄的命,也用他的药,间接救了她爸的命,她相信龙卜曦做事,一定有自己的缘由。
他要真是那种丧心病狂的杀人恶魔,老族长怎么可能让他做少族长,将整个普苍寨苗民的性命交到他的手里。
当年的事情,一定有外人不知道的真相。
程英并不完全相信宝来的话,她想起龙卜曦说过,他还有个姑姑,名叫湄舒,当年他父母、大哥死亡之时,他姑姑看到了他家里的惨状。
兴许,他姑姑知道当年一些事情也说不一定。
程英把剩下的一封信送了后,询问那位收件人,湄舒的住处,得知龙卜曦的姑姑住在远离外寨人多的地方,住在峡谷左侧密林里,和她送剩下一个包裹吊脚楼的地方相近,她便顺着那位苗民指得路走去。
根据那位苗民所说,普苍寨跟外面一样,是个小型社会,里面什么人都有,什么矛盾也有,有不少人,因为家族矛盾,或者是自身性格,又或者这样那样的原因,不愿意跟族人聚居在一起,抬头不见低头见,两看相厌,于是会选择远离人多的地方修建吊脚楼,单门独户的居住。
不过因为寨中土地有限,好的地方和土壤都被开垦出来种庄稼作物,这些单独出来住的人,另建的吊脚楼都必须建在不占用好土地的地方,基本就选择建在崖壁上,或者蛇虫蚁鼠,有不少猛兽的密林边缘处。
湄舒所住的房子,和包裹主人的房子,都在寨子苗民称呼的‘左雾林’靠河边的位置,离外寨大概有一千多米的距离。
左雾林,就如其名,长年被雾气笼罩,里面不但是有水雾,还有独属于西南地界的瘴气。
平时寨子里的人都很少在这边走动,因为里面蛇虫鼠蚁太多,人行走在其中,很容易被咬,而且里面雾气萦绕,不熟悉路的话,很容易迷路。
但住在密林里的人,对这里的路却是很熟悉,而且他们有自制的驱虫药,或者克制林子里蛇虫的蛊虫,他们在里面走,完全不成问题。
以前密林里住的人有邮件包裹,程建同都会让对方自己到他那里去拿,或者请寨子里的人帮忙送进去,他自己绝不会踏进密林半步。
程英如今顶替他成为邮递员,其实完全可以效仿他,让对方来她这里来拿包裹。
程英这是心存疑惑,想顺路找湄舒,问问当年龙卜曦父母、大哥死亡的真相,也想看看寨子里不同的地方,这才选择往密林走。
她并没有在密林盲目走路,而是顺着密林边缘的河边往前走,这样她既然不会在迷雾中迷路,又不至于遇到那些苗民口中可怖的蛇虫鼠蚁。
第45章
然而, 程英还是低估了这片密林。
这片密林遮天蔽日,雾气笼罩,能见度很低, 只能看清方圆五米的距离。
就算程英沿着河边往密林里走, 依然能看到林子里的灌木丛、杂草、树干、树枝、树叶,有许多肉眼能看见的蛇鼠虫蚁。
当看到草丛里出现第一条蛇时, 大黄就绷紧了神经,冲着河边一片绿油油的草丛“汪汪汪”直叫。
程英偏头一看, 发现是条全身青翠的小绿蛇攀附在草丛中
,它的颜色和草丛混合在一起,不注意看, 还真看不到。
根据大黄的表情来看,那小绿蛇应该是有毒的竹叶青,不是无毒的翠青蛇。
听到狗叫声以后, 原本藏在草丛里的小绿蛇突然拔高身体,露出蛇脑袋,冲着程英吐蛇信子, 身体微微弓着,一副即将攻击程英的姿态。
程英从身上背得斜挎包里,默默掏出放在包里的雄黄粉、石灰粉、以及花露水之类的东西, 在小绿蛇即将弹射出来咬她的时候, 她速度极快地朝小绿蛇撒了一把石灰粉。
小绿蛇动作一滞, 从半空中摔倒在地, 接着在地上扭曲了一会儿, 转头弹射进一边草丛下的河水里,很快游没了动静。
“这石灰粉还挺有效果。”程英暗自嘀咕一句,拍了拍手上的石灰粉, 叫上大黄,继续往前走。
越往前走,一人一狗遇到的蛇虫就越多。
除了草丛、灌木丛里隐藏着许多蛇类,地上干枯的树叶里也隐藏着许多蛇,还是跟枯叶融合在一起的五毒蛇之类的剧毒蛇。
你以为安全无比,看起来干燥好踩的干枯树叶地面,一脚踩下去,几条土麻麻颜色的五毒蛇,从干枯叶子底下探出头来,睁着一双双冰冷的竖瞳眼睛,吐着暗红色的蛇信子,冷冰冰的看着你。
饶是程英胆子很大,看到这样的场景,人还是麻了。
除此之外,树叶之间,挂着一串串蜘蛛网,边上垂吊着一只只花花绿绿,看起来就有毒的蜘蛛,树枝树干无处不在的各种爬行、飞舞的虫子,时不时就能看见几只通红或者通黑的毒蝎子,从树干底下爬出来,听到有人经过,还有成群不知道是蚂蟥还是虫子,拼命往人身上跳,想吸人血,跳下来的各种窸窸窣窣声音。
程英看得头皮发麻,没走多远,就开始后悔来这片密林了。
可她已经走进了密林,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这要掉头走回去,被那些苗民知道了,他们还不知道会在心里怎么笑话她,也就咬牙继续往前走。
那些蛇虫听见有人经过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往程英所在的方向冲过来,但在靠近她两米距离的时候,又纷纷停留在原地,不敢往她身上攻击,似乎在忌讳着什么。
程英看到两条比手腕还粗的五毒蛇,伸长着脖子,立在一块岩石后面,身体弓着,一副要攻击她的姿态,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迟迟不攻击她,就这么扭曲着在石头后看她,实在奇怪的很。
她起初以为,这些蛇虫是惧怕大黄,因为大黄自从进了密林开始,就一直龇着尖利的狗牙,不停地冲着那些蛇虫汪汪叫,时不时还去撕咬它们,想把它们赶走。
程英害怕大黄被这些毒蛇毒虫之类的毒物毒死,一直喊着它,不要去咬那些毒物。
走了一段距离,程英发现那些蛇虫并不是怕大黄,只要大黄离开她身边两米左右的距离,它们就会一窝蜂地冲过来攻击大黄。
还好大黄跑得快,每次遇到这种情况都往她身边跑,才堪堪躲过它们的攻击。
这个时候,程英基本可以确定,那些毒物是在惧怕她,或者说,惧怕她身上什么东西。
她不认为自己一个外寨的人,会让那些毒物惧怕,唯一可以让它们惧怕的东西,可能是卓醉蓝送给她的那个锦囊。
程英这么想着,从自己的衣包里掏出那个淡蓝色的锦囊出来,往一条一直跟着她走动的小黑蛇面前一伸,那条小黑蛇就像看到了什么可怖的东西一样,往后一缩,转头就跑没影了。
这下程英很确定,那些毒物之所以不攻击她,是因为她手中有卓醉蓝锦囊的缘故。
她拿到卓醉蓝给得锦囊以后,就打开锦囊看了看,里面是一些切碎的药材,一些粉末状的东西,另外就是一些干了的蝎子、虫子之类的,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就是闻起来有些臭。
如今看来,这锦囊,应该是给她驱逐这些毒物用的。
想到这里,程英放心了许多,她捏着手中的锦囊,拉着大黄颈子上的绳子,让大黄一直靠着她,一人一狗,放心大胆得走到河边长有一大片竹林的地方。
在那片竹林的背后,每隔一百米左右,屹立着十来栋修建的比较宽大的吊脚楼。
她要送信的那户人家,就在中间的那一户。
在距离那栋吊脚楼大约八十米左右的时候,她忽然听到身后一阵轻微的翅膀扇动声。
她敏锐地回头,看见一只幽蓝色,筷头大小的虫子,从她身边飞过,飞去前方竹林中,不见踪影。
那虫子从程英身边飞过之时,她看见了它的模样,它的长相很奇怪,既像一只放大版的隐翅虫,身体尖长,屁股是红色的,上半身和翅膀是幽蓝色的,又像熊蜂一样,胖乎乎,毛茸茸的,看起来有点可爱,飞起来像颗移动的璀璨蓝宝石,带着奇异的幽蓝色尾光,好看的让人想把它抓住,当成宠物来养。
程英还是第一次遇到能在大白天发光的虫子,她直觉这只飞过去的虫子肯定不一般。
不过秉持着越好看的东西越有毒的原则,她不会那么手贱地去抓那只虫子,自讨苦吃。
她跟大黄走过河边茂密的竹林时,下意识地往竹林里梭巡了一圈,没看到那只发光的虫子,她便转头,顺着路边久违的,出现一条用石头修的小道,往远处的吊脚楼行去。
她刚走出竹林,中间那栋吊脚楼就下来一个年轻的男人,向着她所在的方向走来。
很快,男人走到她面前,上下打量着她,开口说话:“程、英?程、建同、的女儿?”
依旧是一口生硬的汉语,音节停留在想不到的地方。
这个年轻男人,大约二十五岁左右,眼睛深邃,鼻梁高挺,古铜色的皮肤,生了一副标准的浓颜帅哥好模样,穿着双襟对扣的藏青色长袖苗服,同色长裤,颈子上的扣子扣得很高,高衣领将半个颈子都裹住了,脑袋上还带着插了一支红白颜色羽毛的苗帽,看起来有些严肃老成。
“我是。”程英点头,从包里掏出一个只有巴掌大小,用尼龙口袋层层裹住的小包裹,递到男人的手里,“龙金,这是你的包裹,很抱歉,因为我摔下山受伤的缘故,给你包裹送迟了。你把包裹拆开,看看里面的东西坏没有,如果坏了,我会按照我们邮局规定,对你进行原价赔偿。”
龙金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看了好一会儿,才摇了一下手中的包裹说:“不、用看,里面,东西,没事。”
“你还是看看吧,我从七八十米高的山崖摔下来,里面如果有易碎物品,很容易摔坏。”程英劝说。
“不、用。”龙金摇头,“里面、是我阿妈、用的药、用塑料白、瓶子装、摔不坏。”
原来是药,她就说这个包裹怎么这么小,这么轻。
程英了然,又想到一个问题,不是说苗药能治百病吗?怎么龙金还要从外面买药?
大概是看出她在想什么,龙金说:“里面是哮喘药,苗药药性太烈,我阿妈承受不住,只能用外面的药。”
这下他说汉话连贯了许多,不再是磕磕巴巴的,程英听着也顺耳了许多,“原来是这样。”
龙金的邮件包裹是县内包裹,应该是有人帮忙从县里的医院给他妈开药,从县里邮递到青曲镇,再由邮递员送进山里,倒是很方面。
“我没给你送药的这段时间,你阿妈没事吧?”程英不免关心询问。
“没事。”龙金指着不远处,站在他家二楼走廊上,穿着苗服,戴着苗帽,看起来干干瘦瘦,脸色蜡黄,年纪大约五十
多岁,看起来身体不太好的中年妇女说:“你们邮递员送邮件,很多时候因为天气或者别的原因,送迟包裹,我担心我阿妈等不到邮递员送药,会提前让社长帮忙邮寄药,够我阿妈吃到你们下次送药。你们要实在送不过来,我阿妈也可以吃我自己做得药,不过我做得药,她吃了会很难受。”
程英知道他口中说得社长,是公社社长,也就是镇长。
公社干部对普苍寨的苗民既有属于国家公派的照拂优待之心,会帮忙解决许多苗民提出来的各种问题,也对这些苗民有敬畏、惧怕之心,他们请求政府部门帮忙的事情,就算是他是干部,他也不得不去帮忙做。
程英彻底放下心来,询问龙金有没有要寄出去的信件包裹,得知没有,她转身就要走。
龙金却叫住她,“程英,时候不早了,快到中午吃饭的时候了,你在我家吃完饭再走吧。”
程英:
这寨子里的人,到底是好客,还是有什么毛病,怎么人人看见她,都叫她去他们家里吃饭?
程英委婉拒绝:“不了,我还要去蒙旺大叔家里找湄舒阿姨,午饭的事情,我自己解决。”
“你去找湄舒阿妈做什么?”龙金问。
“问一点私事。”程英嘴里含糊不清地说。
龙金笑了一下,忽然问:“程英,左雾林里蛇虫鼠蚁众多,还有蛊虫在,我们寨子里的人都很少来,你不是我们寨子里的人,你怎么能安地走到我这里来?”
程英道:“有人送了我一个东西,那东西应该能驱虫。”
“是龙卜曦送给你的吗?”龙金又问。
程英拧眉,觉得龙金的话太多了,她跟他之前不认识,也不熟,他问这么多做什么。
看她不说话,神情不悦,龙金似乎意识到自己问多了,英俊的脸上挂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道:“你在寨子里呆了好几天了,你应该知道,龙卜曦可不是什么好人,而湄舒,很多年以前,还给你爸下过蛊,他们姑侄俩,在我们寨子里的名声可不好。我劝你最好不要去找湄舒,伤好之后,尽早离开龙卜曦,离开我们寨子,不要被他的那副好看的皮囊所蒙骗。”
程英不明白龙金,或者说整个普苍寨的人,对龙卜曦的敌意为什么那么大。
当年龙卜曦父母、哥哥死亡的事情,是他们亲眼所见吗?
还是说,龙卜曦这些年里,在寨子里做了什么对他们不好的事情,导致他们都对他印象不好,谁都不待见他。
她今天来密林这边,就是为了湄舒而来,她不可能不去找湄舒。
尽管她之前就猜测过当年是谁给她爸下的蛊,心中有几个人选,但从龙金嘴里听到是湄舒,龙卜曦的姑姑以后,她还是免不了吃惊。
她并没有将龙金的话听进去,直接沿着碎石铺成的石道,走去左侧吊脚楼的第一户人家。
那栋吊脚楼不大不小,修建在一片盘根错节,树干巨大的榕树中间,榕树高大的树冠遮挡了整个吊脚楼的屋顶,吊脚楼可能是年代久远,又挨着河边,十分潮湿的缘故,整栋房子呈现灰败,长满青苔的景象,跟几颗榕树融为一体,在外面不注意看,看不到这栋吊脚楼的存在。
那栋吊脚楼下,有两个五六岁年纪的小男孩小女孩在玩耍打闹,看到程英走过来,两人停止玩闹,相互对视一眼,叽里咕噜说了一堆苗语。
接着小女孩看向程英,开口问:“你是新来的邮递员?住在阿诺表叔家里的那个?”
她说得汉话没那么流利,但也没那么生硬,发音虽然有些不准,不过程英听起来没什么问题。
“是啊,我是新来的邮递员,你叫什么名字?你家里有个叫湄舒的人吗?我能去你家里,找她问点事情吗?”那小女孩眼睛圆圆,皮肤雪白,一副美人坯子的容貌,身上穿着得苗裙干干净净,颈子和手上都戴着项圈银饰,看起来干净又漂亮,说话也奶呼呼的,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程英跟她说话,不自觉地放柔了嗓音。
“我叫阿朵,湄舒是我奶奶,你找她有什么事?”阿朵仰头看着程英一会儿,忽然说:“阿姐,你长得真好看,你要小心我们寨子里的蛊虫哦,你要是被情蛊咬了,没人给你解蛊的话,你就只能嫁给情蛊的主人了,就像我的奶奶一样,不然你会生不如死。”
她年纪小,说话有些口齿不清,程英勉强将她说的话听了个大概。
她还没来得及吃惊,楼上传来一道暴躁的呵斥声,“阿朵,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程英抬头,看到吊脚楼二楼走廊上,站着一个穿着黑褐色苗服,同色苗帽,年纪大约在五十五岁左右,个子不高,身形干瘦,长得苦大仇深,看人的目光特别阴鸷,看起来脾气就很不好的一个中年小老头。
阿朵听到那道声音,小小的身体忍不住抖了一抖,躲在跟她年纪相仿,长得也挺像,应该是她双胞胎的哥哥身后,不再说话。
程英看着那个小老头,礼貌打招呼:“蒙旺大叔,您好,我是老邮递员程建同的女儿程英,我接替了我爸的工作,成为了新的邮递员,以后普苍寨的邮件由我来送,我今天来,是找湄舒阿姨说几句话,没有恶意。”
蒙旺听到程建同三个字,脸黑成了锅底,十分暴躁的用苗语说了句什么,还朝程英不耐烦地挥手。
程英听不懂苗语,看他的动作也知道,他是在赶她走。
主人家不欢迎她,她也不好强行进人家的家里找人,她正打算离开,听见二楼一道声音喊:“程英?程建同的女儿?”
程英循声望去,看见一个年纪大约在四十五岁左右,穿着一身花格子苗服,梳着一头利落朝后的绾发,容貌秀美,眉目精致漂亮,哪怕已经四十多岁,依然看起来风韵犹存的美貌中年妇女,站在蒙旺身边,用一双跟龙卜曦如出一辙的含情目,上下打量着程英。
“是的,我是程英,我是程建同的女儿,您是湄舒阿姨?”程英询问。
“是啊,我是湄舒。”听到程英的话,看到程英那张跟程建同有些相似的英气面孔,湄舒一阵精神恍惚,“你找我有什么事?”
程英看她一眼,站在她身边,气得脸都快扭曲的蒙旺,小声说:“我想问你一些事情。”
湄舒偏头看着蒙旺,用苗语跟他说了两句话,蒙旺怒气冲冲地回她两句,她表情不为所动,眼神冷冷地看着他。
两人对峙了大约一分钟的时间,蒙旺败下阵来,偏头恶狠狠瞪程英一眼,转头怒冲冲地走了。
湄舒回头看向程英,笑容温和地喊:“上楼来吧程英。”
程英跟着阿朵和她哥哥,一起上到湄舒家里的一楼。
湄舒家的吊脚楼,共有三层,一楼就待客大厅,格局跟龙卜曦的二楼差不多,十分宽大,里面桌椅板凳什么都有,中间是个四四方方的围灶炉子。
围炉上挂着一口锅,一个容貌端正的二十多岁苗族已婚打扮的年轻女人,正在钩子钩着的铁锅旁做饭。
旁边有一个同样二十多岁,肤色黝黑,长相也不错的年轻男人,烧着火,跟那个女人说说笑笑。
阿朵上楼,扑进那个女人怀里,喊了一声阿妈,又喊那个男人一声阿爸,接着用苗语跟他们说着什么,程英估计阿朵是在告状。
“这是我儿子、儿媳。”湄舒看出她的疑惑,简单跟她做了一些介绍,示意她跟着自己,上到二楼一个阳光开阔的房间,坐在两张木凳上说话。
“你找我,有什么事情?”湄舒边问,边给程英倒一杯她自制的花茶。
程英坐在她对面,哪里敢喝她泡得茶,将茶放在一边的小桌子上道:“湄姨,你应该知道,我摔下山,被龙卜曦救了,住在他家里的事情吧?”
湄舒看见她的动作,也不在意,喝了一口茶道:“知道,这跟你今天来找我,有什么关系。”
程英犹豫了一下道:“我听到一些关于龙卜曦不好的
传言,有人说,当年龙卜曦杀了他的父母和他哥哥,您到他家里看到了惨状,是真的吗?”
“你为什么想知道他的事情?”湄舒放下手中的茶杯,目光锐利地看着她。
“因为好奇。”程英直视着她的眼睛,眼神无波,如实回答。
“小姑娘,对一个男人好奇,可不是一件好事。”湄舒像是想起了往事,那张依旧漂亮,但布满细纹的面庞,满是落寞的神情:“当年,我就是对你爸产生好奇,闹出很多事情出来。”
程英沉默几秒,“湄姨,我爸同事说,当年你曾经给我爸下过蛊,是真的吗?”
“真的。”湄舒大方承认,“不过我给他下得是普通的蛊,是想让他生几天病,多在寨子里呆几天,多跟他相处,并不是外人传得我给他下得情蛊。我那时候很喜欢你爸,你爸却不喜欢我,无论我怎么对他好,他都不为所动。我也曾动过要给他下情蛊,让他一辈子离不开我的想法。最终还是不忍心让你爸丢失工作,也不愿意看到他恨我的嘴脸,没有给他下情蛊,也给他解了普通的蛊,最后两人相忘于江湖。”
可她的样子,分明没忘记她爸啊,程英心想。
湄舒看她不说话,笑了笑问:“你爸从山上摔下山后,娅琳的爸爸把他抬回寨子里,我以为他要死了,就去找阿诺给他制了一副药,救你爸一命。当年阿诺父母和他哥哥的事情,我也说不清楚,是不是阿诺动得手。因为阿诺这孩子,自小脾气就很古怪,十分孤僻,不爱说话,也不爱跟人交流,不爱跟同龄的人玩耍,一天到晚都在跟蛇虫鼠蚁打交道,很小的时候就炼就了自己的蛊虫,用蛊虫杀死了寨子里许多小动物,死相都很惨,同龄的孩子都很怕他。”
“所以,您没亲眼看到龙卜曦杀了他父母、他哥哥的事情对吗?”
湄舒点头,“没错。”
“您不是龙卜曦的亲姑姑吗?在没有亲眼看到龙卜曦杀死他家人的情况下,你们寨子里的老族长,把年纪小小的他扔进蛊池里,任由蛊池里的蛊虫啃咬他,让他自生自灭,您就没有想过要替他解释几句,去救他?”程英面色平静,语气却有些愤怒。
湄舒楞了一下,笑起来,“你在生气,龙卜曦跟你非亲非故,不过是救你一命,你为什么要对他的过往生气?”
第46章
程英面色平静, “我没有生气,我只是在他的身上,看见了我小时候的影子。”
一个小男孩因为性格的原因, 从小不被自己的亲人、寨子里的人待见, 他家人死亡,人们不探究事情真相, 一味怀疑是他杀了他的家人,还要用寨子里的规矩处置他, 如果她是龙卜曦,她从蛊池里活着爬出来,第一件事就是要杀了整个要她死的寨子所有人!
这个想法一过, 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龙卜曦对于她来讲,是个不熟悉的人, 按照她的性格,对于不熟的人,她不会多关心那人一分, 怎么现在一直想知道龙卜曦的事情,还为小时候的龙卜曦说话,这太不合常理了。
湄舒没错过程英脸上一闪而过的迷茫之色, 她伸手将程英放在桌子上的花茶拿起来, 递到程英的面前, “说了那么久, 口渴了吧, 这茶是我今年新炮制得山茶花,味道很独特,你试试。”
程英没接她的茶, 面露犹豫之色。
湄舒轻笑,“是不是阿诺告诉你,不要随便吃喝寨子里其他人给你的水或者食物,小心被下蛊?”
程英抿了抿,没说话,表情说明了一切。
“你就这么信任他?”湄舒拇指摩挲着茶碗,眼神玩味,“你有没有想过,他也会给你下蛊?”
程英瞳孔一缩,猛地抬头看向湄舒,忽然明白自己这两天为什么总是想着龙卜曦,想知道龙卜曦的一切,甚至她明明对龙卜曦的事情不好奇,却总是忍不住要探究他过往的奇怪举动了。
“你是他姑姑,你曾经给我爸下过蛊,你应该也是炼蛊高手,你知道我中了什么蛊吗?”程英呼吸急促地问。
“你喝下这碗茶就知道了。”湄舒将手中的茶,推到她面前。
程英看着那碗漂浮着一朵颜色艳丽的山茶花茶,内心五味陈杂。
她现在既不相信龙卜曦的话,又不信任湄舒会这么好心的,给她一碗没有问题的花茶喝。
可她又实在太想知道,她这些反常的举动,是不是中了蛊的缘故。
她犹豫了几秒,一咬牙,端起那碗茶,将里面的茶水一饮而尽。
湄舒勾着红艳艳的嘴唇,看着她把花茶喝下以后,饶有兴致地问:“喝完了,你有什么感觉?”
感觉?程英仔细想了想,“没有。”
湄舒拧眉,伸出修长好看的纤纤手指,敲击着桌面,“不急,再等等。”
一分钟过去了,程英没反应。
五分钟过去了,程英还是没反应。
十分钟过去了,程英忽然觉得心口的位置有些痒,忍不住伸手挠了挠。
“别动!”湄舒厉声一喝,猛地伸手用力扒开她的衣服,看见她左胸口雪白皮肤下,有个小小的血红色米粒大小的活动印记。
湄舒喃喃自语,“心蛊,好久没见过这玩意儿了。”
程英听得毛骨悚然,“湄姨,心蛊是什么蛊?龙卜曦为什么要给我下蛊?他又是什么时候给我下得蛊?这蛊能解吗?”
湄舒道:“心蛊,是一种能控制人心,改变一个人思想行为的蛊,通常用来制作傀儡。在古时候,我们这支苗族,用尸体和活人,制造傀儡军队,替我们卖命,或者控制一个人的思想,利用贵族身边亲近的人,进行刺杀行动。”
湄舒伸出食指,轻轻指着她胸口那个印记说:“心蛊如今在我们寨子里,是不允许炼得蛊,也不允许对任何外人下得蛊,因为心蛊及其难炼,又极其阴毒,老族长怕寨子里的人炼出心蛊,干出违法乱纪的事情,惹得外面的人,也就是你们汉族的公安来我们寨子调查,因此建国以后,明令禁止寨子里所有人炼心蛊。”
她松开手指,仔细地看了看那个印记,“是不是阿诺给你下得蛊,还不一定,当年我的确看到了我弟弟、弟媳、大侄子死亡的惨状,阿诺在浑身是血的站在他们尸体旁边,手里拿着带血的斧头,但我也不确定是不是他杀了他们。
他的父亲跟他的母亲是表兄妹,是近亲血脉结婚,他们生下来的第一个孩子,也就是阿诺的哥哥,是一个双头双脑的畸形怪胎哥哥。
他哥哥无论是思想,还是行为都十分怪异,且十分凶狠暴躁残忍,曾经活活咬死寨子里一个孩子。
原本阿诺的哥哥生下来,按照我们族规,怪胎要被处死,可是他母亲拼死护着他的哥哥,不惜用自己炼得血蛊,跟整个寨子里的人对抗。
他的母亲当年是我们族里炼蛊最厉害的苗女,连老族长的蛊都斗不过她的蛊虫,眼见她的血蛊要血洗整个寨子,老族长只能妥协,让她留下孩子,跟她约法三章,让她好好抚养、教育孩子,不允许那个孩子出寨子
,也不允许他们夫妻二人再生孩子,以免生出第二个怪胎,吓到别人。
没想到他们时隔五年,生出了正常的阿诺。
阿诺的出生是个意外,他的母亲也想过不要他,用了好几种方法想流掉他,都没流掉,他母亲就觉得,天不绝这个孩子,她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为了不让族里的人发现她怀孕了,她一直躲躲藏藏,遮遮掩掩,直到足月生下了阿诺,是个健康正常的孩子,阿诺的母亲才将阿诺正大光明得带到众人的面前。
阿诺从小就不喜欢他哥哥,不愿意跟他哥哥在一起,主要的原因,是他的哥哥是个怪胎,寨子里跟他同龄的孩子,总是用他哥哥的事情嘲笑他,叫他哥哥大怪物,叫他小怪物。
他没有亲近的伙伴一起玩,只能跟他母亲炼得蛊虫玩,渐渐地,他就学会了他母亲的炼蛊真传,小小年纪就炼制了属于他自己的蛊。
他父母出事的那年,我早已嫁人多年,一直住在这密林里,我脾气不太好,平时跟他们一家人来往的也不密切。
当我看到我弟弟、弟媳、大侄子的惨状之时
,我也曾问过他,是谁杀了他们,他没有回答我。
我又问他,为什么他手里拿着带血的斧头,是不是他杀了他哥哥,他只回答了一句,斧头不是他的。
所有人都认定是他杀了他家人,要送他去蛊池,让蛊池里的蛊虫把他咬死,他没有挣扎,也没有辩解,就这么浑身是血地走进了蛊池里。”
湄舒说到这里,长舒了口气,接着道:“后来,阿诺不但没被蛊虫咬死,还把蛊池里的蛊虫炼成了他的蛊虫。老族长觉得他继承了他母亲的炼蛊天赋,命不该绝,力排众议,将他养在身边,在他成年以后,将他立为了少族长。他跟我这个姑姑平时没什么接触,也没有什么亲情可言,我们俩虽然是姑侄关系,但实际跟陌生人一样陌生。”
她抬头看着程英道:“心蛊虽然难炼,但整个寨子里除了阿诺,也有其他人偷偷炼心蛊也说不一定。你这心蛊种蛊的时间不长,有什么东西一直在干扰着它,让它没办法植入你的心脏,一直在你皮肤下徘徊,寻找能进入你心脏的机会。没有种蛊成功的心蛊,想把它解开,并不难,不过你要吃一点苦,并且还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我才能给你解蛊。”
“什么条件?只要是我力所能及,不杀人不犯法的事情,我都能做到。”程英可不想被一条莫名其妙地蛊虫,控制自己的思想行为。
湄舒笑了笑:“条件很简单,你附耳过来,我跟你说。”
一个小时后,程英脸色惨白的抚着胸口,离开了蒙旺家。
程英回到了龙卜曦的家里,趁他不在,从一楼到三楼,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下他的家。
这两天住在龙卜曦的家里,她顾及龙卜曦是苗族人,又是主人家的缘故,她一直没好意思在他的家里闲逛乱看。
龙卜曦家的一楼,一直是封闭关着的,他家的楼梯直达二楼的客厅,她曾经问过龙卜曦,一楼怎么没人住,龙卜曦含糊不清地说,一楼装得是他父母以前的旧物和杂物,他不愿意让外人看,她也就没勉强去看。
现在龙卜曦不在,程英利用从部队学得开锁技术,用她的军匕尖头处,对着门锁一阵鼓捣,很快就把锁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