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花市灯如昼(1 / 2)

第37章 花市灯如昼

“你的伤好些了吗?”

孟叙询问我:“我问了郎中,他说你不大安分,总是扯到伤口,所以恢复得慢了些。”

“而且,”他垂下眼道:“他说你在宫里面的时候,约摸是生过几次病,出来后身子状况大不如前。”

我自然没敢告诉孟叙我在宫里浇自己冷水,倒掉太医开的补药等等一系列不要命行为。

只是含含糊糊道:“我……我其实一开始还算是康健,不过是去年冬日前后害了几场风寒,后来去了宣威殿就好多了。”

孟叙也看出了我不愿多说,叹了口气,温声道:“身子有亏,要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好生调养才是。”

我听他口风不对,试探道:“你……你想走吗?”

他微微一笑道:“我信中对你说起过,近日吏部在张罗调动之事,我想谋个外放,要不是关中,要不就是江南,你看你喜欢哪儿?”

我竟真的开始考虑起了去哪儿的问题,关中熟悉,但离长安太近,江南倒是天高路远,却不知风土如何……

想到一半,我发现不对,猛然打住道:“你怎么突然想外放了呢?”

他笑容慢慢收敛了下去,认真地看了我半晌,似乎是在想此事该如何启齿。

我太熟悉他了,看他这副不知如何开口的表情,便知道他确实是在和我顾虑同一件事情,小声问道:“……你也看出来了是吗。”

“是,”他平静地承认了:“从两年前,他从我手里把庚帖抢去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

我咬了咬嘴唇,又回忆起了那个滂沱的雨夜,还有行止疯癫的狗皇帝。

从孟叙的角度来叙述,这是一个更加惊心动魄的故事。

起先,没有人觉得皇帝和他的起居郎有什么纠缠,满长安的人都知道,沈家的小娘子是因当庭斥骂皇帝而被罚记起居注,皇帝厌恶她,她也憎恨皇帝。

所以有人告诉孟叙我与李斯焱的桃色传闻时,他只是一笑置之而已,他知道我性情烈极,即使全天下的女子都倾心于皇帝,我也绝不可能有一星半点的心思。

可后来,宫里派来的力士拦住了孟家的大门,领头的内侍看似客气,实则逼迫地命令孟家把沈缨的庚帖交出来,孟叙猛然发觉,或许这些流言并非凭空捏造,他的缨妹妹不可能有意,但皇帝呢,他会吗?

孟叙性格看似温和,实则和我一样,是个认死理的榆木脑袋,他问那个领头的内侍:凭什么。内侍讶异地看了他一眼道:凭什么?皇帝陛下的命令,你还敢问凭什么?

孟叙知道,新上任的皇帝脾气阴狠霸道,最烦有人忤逆,可是这回他就是执拗地不想交出我的庚帖,僵持了足足半个时辰,最后,孟叙的祖母一狠心敲晕了孙子,把我的庚帖给了出去,顺带宣布:婚事作废。

内侍回宫前,看似无意地留下一句话。

他道:孟家的大郎君一表人才,前途无量,若是折在这种事上,那便太可惜了。

正是这一句话,让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孟老太君都身形一晃,险些软倒在地。

这种事?还能是什么事?皇帝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想要的东西,会有得不到的吗?

孟叙算得什么,他在孟家是少年英才,是老太君的眼珠子,可在皇帝面前,他连个虫子都不如,去和天下最尊贵的人争,他有一丁点胜算吗?

“我没有,”孟叙苦涩地扯了扯嘴角,神情落寞。

我不知该说什么,默默握紧了他的手。

他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孟叙边走边低声道:“我这两年常做一个噩梦,梦里你穿上了后妃的翟服,站在皇帝身边不停地哭,我疯了一样地顺着白玉长阶朝你跑过去,却怎么也碰不到你。”

“每次惊醒过来后,我满心都是痛苦,只能拼了命地当差,往高处爬,或许爬到高一点的地方,他会正眼看我一眼,起码有所顾虑,可是……”

他笑了笑,大概是回忆起了那段绝望的日子,笑容有些疲惫。

“可是皇帝下了令,不允许我出入内廷,这是天大的重压,足以葬送一个主书的前程,铁令当前,我再努力,又有什么用呢?”

“原来如此……”我喃喃道:“难怪……”

难怪,孟家避我如避蛇蝎,难怪孟叙再未升迁,难怪那时我让李斯焱给我们赐婚,他的表情像是要把我杀了一样。

李斯焱狠狠敲打过了孟家,所以即使我出宫后想续上婚约,也绝过不去孟老太君那一关。

但赐婚不一样,此举相当于皇帝亲手把我嫁给孟叙,孟老太君再不情愿,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了。

也就是说……

如果我当日没有让李斯焱给我们赐婚,那孟叙不仅仕途将止步于一个不得志的闲官,甚至他做出这么多牺牲和努力后,依然无法迎娶我。

心下突然一阵后怕,我把脸埋到孟叙的胸前,嗡嗡道:“幸好我当日没有要他给的官位和赏赐,要不然我真的没办法嫁给你了。”

孟叙任由我埋着,伸手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发,柔声道:“这是意外之喜,你不知道天使把这道旨意放到我手中时,我有多开心。”

我心头发酸,用力把眼泪憋了回去,站直身子道:“对不起孟哥哥……我太肆意妄为了,总让你给我收拾残局,你放心,以后我一定要做个好妻子。”

“好啊,”他温和地看着我笑了,笑容舒朗,先前的郁气一扫而空。

“你会是个很好的妻子,”他道:“也是我最珍贵的宝贝。”

孟哥哥惯爱用言语来表达情感,这一点和李斯焱很不一样,后者内心自卑,患得患失,像条永远伏在地上休憩的头狼一样,不愿意让下属看到自己柔软的肚皮。

我望了眼皇城的方向,拉过孟叙道:“我不想再见皇帝了,我们躲得远一些吧。”

他道:“远一些?莫非你想去岭南百越?那里蛇虫多,我怕你住不惯。”

我笑着摇摇头:“不是啦,我是说今夜。”

“我问过了宫里的朋友,她们说今夜皇帝会顺着天街一路赏景,我不想凑这个热闹,便先去安邑坊的书肆吧,等到皇帝回了宫,再去东市看看。”

孟叙答应了,我们携手向安邑坊走去。

安邑坊一如往常,坊口的老槐树长得越发粗壮了,几个年轻的小娘子在树下拜织女,笑声如琉璃瓶子坠地,清清脆脆。

我熟门熟路找到了书肆,又熟门熟路地找到了放传奇笔记的书架子,取下那本青梅记,放在孟叙手里。

孟叙看了眼书名,信手翻开,才看第一眼,就噗呲一声笑了。

我好奇道:“你笑什么?”

他的眼睛笑成了两道新月,指着我酸不拉唧的序文,开口道:“你这笔名起得不错。”

我恼羞成怒:“不许笑!仔细看内篇!”

他听话地止住了笑声,但愉快的表情还停在脸上,专注地看了起来。

我得意道:“我那天收到了你的信,想回你一封,却怕被皇帝发现,所以把想说的都写成了传奇,借别人的手运出了宫,还小赚了书商一笔。”

“唉,只可惜你当时没看到。”

我又有点惆怅:“你以前每一月新出的好书都会去瞧瞧,怎么这习惯说改就改了呢?”

孟叙道:“中书省事务繁忙,没什么时间做别的事。”

他顿了顿,朝我眨了眨眼:“但既然是你写的传奇,那一定要拜读的。”

我大惊:“别,你就看这一本就够了,其他的不适合你。”

“好吧,就看这一本,”

孟叙笑眯眯地找来伙计结了账,直接翻到了最后一段:

“那如此看来,小翠是你,陆生是我,那黑风寨的大王便是……”

我指向皇宫的方向,翻了个白眼。

还能是谁,狗皇帝呗。

孟叙低头看了眼结尾,眼睫微微低垂。

我那个结局写得很决绝,直接大笔一挥,天降神兵,写死了那黑风寨的大王,不仅写死了他,甚至还安排他死前去安义村牺牲的一百零八位英烈坟前挨个磕了头,算得上是一场盛大的复仇了。

孟叙目光有点晦暗,合上了书本,放进了怀中,叮嘱我道:“你写传奇之事,绝不可以让旁人知晓,这内容影射今上,若是被国子监查了出来,你的性命都难保。”

我一怔,其实写作的时候并没想那么多,只觉得这个故事算不得新鲜,若非是与我和孟叙十分亲近之人,绝对看不出来这本书有什么问题。

不过听孟叙这么一说,我也隐隐担忧了起来,忐忑道:“……应该不会被发现的吧,每次都是夏富贵来送稿子,他嘴严,没胆子自投罗网……”

孟叙摇摇头:“小心一点总是好的。”

他见我神情忐忑,安抚道:“我也只是提醒罢了,你写得模糊,真有国子监的人看了这书,也极难联想到圣上身上,宽心吧。”

虽也知道我写得并不明显,但我尤不放心,翻看了好几本别人写的传奇笔记,结果发现每一本书里都有个充作反派的流氓,我仔细地对照了一下,觉得这些反派都和李斯焱有极大相似之处,这才放下心来。

孟叙抬起头,往外望了一眼道:“天色晚了,眼看皇城那边偃旗息鼓,圣上应是回宫了,你方才不是说要逛东市吗?咱们走吗?”

我啊了一声,一拍大腿,拉起孟叙就跑:“……我差点忘了,芸娘的酥山铺子马上关门了!我们赶紧去买最后一拨!”

孟叙任我拉着奔跑,温柔清朗的笑声飘散在空气中,

一直到很多年后,我还记得这个夜晚,七月初七的夜,皎白的半月高挂中天,东市喧闹,灯月交辉,我的目力不好,看灯总拢着一层淡淡的晕光,灯越多,目光就越散,长街上交错纵横地挂着繁星一样琐碎的光源,落在我眼中,就像是一团朦朦胧胧的光雾,看不真切,反而更能体悟到人世的天真繁华。

今夜的东市车水马龙,人潮汹涌,我和孟叙像两滴水一样,平凡而安心地汇入茫茫人海,街边的酒楼上有伶人在唱歌,唱长安古意,演牛郎织女的故事,那酒楼的戏班子颇有巧思,不知从哪儿逮来了一笼子倒霉的小雀儿,戏演到重头时,伙计一掀笼门,几十只鸟雀振翅奋飞,如一道天河一样潇洒远去,围观者抚掌叫好,陪酒的女人掩面而笑。

所有的店家都在街边支起了摊子,卖乞巧果子的,卖竹筒装的饮料的,卖书卖首饰卖小物件的……我两年没正经逛过街了,见这情形,简直像是落入了耗子堆的小咪,想下手都不知从何下起,只知道茫然地走在街上傻笑。

街上多是青年男女,结双结对,在人群中,我还看到了正在拱白菜的沈小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