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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师命 晴天霹雳
二人赶至三清山时, 群雄仍枯坐守于山前,形容憔悴, 杯弓蛇影,听得一点动静便如临大敌,擅机关阵法者聚在一块儿,引金木火土、布机括毒药,要将殊掌门所在的那半片山围绕得水泄不通。
雕背上,秦昭站在前面, 他的父亲盘膝坐于身后,手中仍旧盘玩着那两颗号称殊无己伴身法器的“甲子骰”。
“我还有一事想问。”秦昭转过头, 目光落在他父亲苍白到略显陌生的脸上,“如今既已万事俱备,殊无己也是强弩之末。父亲的大计几已得成,为何不露面于天下,重新执掌五岳,亲自率人攻上三清?”
秦万恩闻言动作一顿,继而嗤笑一声:“不要小看了他。”
“父亲害怕他?”秦昭问。
“也不必激我。”秦万恩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伸手抛出一颗骰子给他, “我知道你这么问,是因为还对我心存怀疑, 那便带着它一起去,看看它倒底会不会认殊无己做主。”
“你就不怕殊无己靠它扭转乾坤?”
“我已彻底研究此物, 甲子骰需阴阳两枚互相牵引,仅此一枚,即便是殊无己,也无法力挽狂澜。”秦万恩说着,微微一笑, “相比之下,我倒是更怕你心有所虑,手下容情。”
秦昭低头看着这枚在掌心滴溜溜转着的,非金非石,不知何物铸就的骰子,缓缓收紧了拳头。
“为爱子排忧解惑本也是我的职责,至于主持大局,我自会在时机成熟之时出面宣告天下。”秦万恩带上兜帽,长啸一声,巨雕回头从云间落下,二人的身形缓缓暴露在群英面前,引起一阵惊呼,“如今却是你要先履行你的职责了!”
雕背一倾,秦昭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被那巨翅卷起的罡风从空中抖落,秦万恩显然不打算给他犹豫的时间,他坠落的方向直指那半片山火环绕的阵法中。
群雄布下的毒火土墙不辨是非地朝他袭来,他连忙抽剑相抗,然而在交兵之前,他却率先触碰到了屿璧真人留下的那道无形阵法。
阵法触碰到他的身体时,忽然化为柔泉,毫无防备得如一双温软的手臂般,将他拉入其中。
秦昭的眼眶瞬间湿润了。
他自己都分不清适才与秦万恩那场惊世骇俗的对话里,有几分是强作镇定、将信将疑,又有几分是虚与委蛇、随机应变,只是在触碰到阵法的这一瞬间,什么是是非非、死而复生、天下大事,都被他抛在了脑后。
双足落地之时,他脑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他几乎手忙脚乱地朝灵力传来的方向跑去,不过几步,就看到了石壁边双眉紧蹙闭目调息的殊掌门。
堪堪月余不见,已然物是人非,殊掌门衣衫残破,口角处鲜血淋漓,一头雪白的长发如撕坏的雪缎般撒在地上,凌乱斑驳,沾满烟尘血迹。
“师父!”秦昭立刻冲了过去,“砰”地一声在师父身前跪下来,伸手将人从冰冷的石壁上转抱到自己的怀里,左手手掌运起家传功法,贴在殊掌门冷汗涔涔的背脊上,小心翼翼地周转内力。
内力行走了一个周天,怀中人雪白的睫毛才轻轻颤了颤,露出一点清漾漾的眸光来。在与他对视时,这双眼睛才幽幽地转亮了,好似刻意提着一口气,只为等他前来相见一般。
年轻人的眼泪一下子就落下来了,他紧紧把殊掌门抱在怀里,颤声道:“怎么我一走就弄成了这个样子?他们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殊掌门无力地抬了抬嘴唇,没有说话。
“若我真来迟了”他接着道,“我不如一刀杀了自己。”
“……傻昭儿。”师父这才轻声开口,这句话说得气如游丝,百转千回,失了平素的冷峻,听着却令人柔肠百结,“你杀了自己又有什么用?又不能让我活过来。”
秦昭的眼泪顿时掉得更凶了。他哪里还想管秦万恩说的那些胡话,纵使师尊真的做了些什么,那些人死都死了,难不成还真要师尊给他们赔命不是?
殊掌门自不知道徒儿心中突然出现的那些天理难容的想法,攀着对方肩膀的手臂微微用力,秦昭立刻明白他的意思,把人从怀里扶了起来,靠在墙边坐正了,运劲传功的手却未从人身上离开。
“算时间,你本不该在此地。”殊掌门的神志微微回笼了些,这才察觉到些许异样,目光也渐渐变得清明,“出什么事了?你身上带着什么东西?似乎气息不同寻常。”
“反常之事。”秦昭擦干了眼泪,仍旧跪坐在师父身前,将秦万恩死而复生之事连同那一连串的指控都悉数同师父说了,并将那颗甲子骰从怀中取出,双手奉上。
饶是殊掌门在听到秦万恩尚在人世之事时都露出了惊异之色,对于秦昭体己措辞的那段指控却是神色淡淡、并不在意。
他接过那颗甲子骰,那颗晶莹剔透的琉璃骰子在碰到他的掌心时,忽然发出了一阵异样的璀璨神光,紧接着周围燃烧起了白色的火焰,与白夫人当众焚身的光焰全然相同。
这确实是法器认主的景象,原本噬人的火焰在殊无己掌中却是极其温暖,毫无伤人之意。秦昭轻轻地将手伸过去,那火苗果然如一阵清风般温顺地拂过他的手掌。
“如此看来,确实像我的法器。”殊无己平静地说道,“只是今日之前,我从未见得此物。”
他这话说得如同信口开河一般,然而秦昭却点头开解道:“《古兵器谱》上有言,有些法器是匠人锻造,有些灵器却是天生地造之物,虽会认主,却并非朝夕可得——若这真是师傅的法器,又灵力深厚,不如以之为引,治好师父身上的伤,我们也能离开此地,徐谋良策。”
殊掌门却没有回答,仍旧全神看着掌心的骰子。白莹莹的微光将他的脸衬得更显苍白,不似活人,如玉璧刻成一般。
“师父”秦昭颤声喊道,声音几近央求,“就允了徒儿这一次吧。”
殊掌门轻叹了一声。
他缓缓拉开秦昭始终放在自己身上的手,从地上站了起来,单薄的脊背再次挺得笔直,仿佛不曾受过伤一般。
只有与他极熟之人才能通过那一片晃动的袍角看出他是在强撑。
“”
“太晚了。”殊无己一字一句地道,撇开看那一身斑驳狼藉的血痕,他的神情模样已与那素来严苛冷酷的师长全然无异,甚至较之以往更为冰雪无情,“少算一步,便会步步落后。你能想到的,你父亲不可能想不到,断不能再顺他之意而为。”
秦昭忽然感到了一阵眩晕。
殊掌门背过双手,转头不再看他,而是以少有的耐心向他解释道:“你父亲对你说了这么多,你却对我和盘托出。想来你也知道,我二人之中,必有一人在说谎。”
秦昭低下了头。
“事到如今,你信我,便要与你的父亲为敌,你信你父亲,便应杀我以除祸害。”殊掌门缓缓道来,“这两种情况,你父亲不可能没有想到。”
“我”
“不用告诉我你怎么选。”殊掌门打断了他,“你是我的徒弟,无论你怎么选,我知道你都无愧于心中是非。但同样,无论你怎么选,你父亲必然都已有应对之策。你杀了我自然最好,你若不从,他定也已外面布好杀招,守株待兔,只待我们一出阵法,便可一网打尽。”
“他未必有此能耐——”
“昭儿,你何时变得如此轻敌草率。”殊掌门斥责道,“他为了取信于你,自然会以弱示人,且他必然深通秘门禁术,否则验尸之时不可能避过我的耳目。他只在三清学过一年,便可用三清绝学诛杀其他几位掌门。事到如今,他比之我鼎盛之时恐怕也只强不弱。更何况他只要略施小计便能获得群雄拥趸,你如何敢轻率以对?”
秦昭愧疚地低下头:“弟子愚钝,还请师尊示下……只是——”
他没有敢往下说。
殊无己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如果秦昭在此时抬头看向他的师父,他会发现师父脸上露出了从未有过的不忍之色。
殊掌门平日里最烦与人解释,也不爱与驽钝之人苦口婆心,然而今日做的解释却比一生加起来还要多,仿佛秦昭是一个需要他从横竖撇点教起的幼童,秦昭自已察觉到了此中异样,却不敢深想背后的原因。
“你父亲本已身份至贵,却要将自己折腾得非人非鬼,引我入局。此举定然不可能只是为了害我。”殊掌门道,“除非是为了什么苦求不得之事物。”
秦昭执着地打断了他:“那会是何物?我竟不知这世上还有什么能令父亲执着入魔的东西。”
“无论是什么,都必须将其毁去。此物定然有通天改命、扭转乾坤之能,能在验尸时蒙骗我的眼睛,又能令纪望春死而复活,断不能落入心术不正之人手中。”殊无己转过身来,低头看向他最后的爱徒,“——这件事为师要交给你去做,查明真相,不仅要大义灭亲,还要斩断祸源。”
“师父!”秦昭猛然抬头,“昭儿一人断难成事——您——您——”
殊掌门垂下眼睛,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自你入我门下以来,我虽对你严加管教,却未曾以师命强逼你做什么违心之事”他的声音轻柔而悲悯,微微抬手,秦昭腰间那杆他亲手送出的银叶明光剑脱鞘而出,飞到他的手中。
殊掌门调转剑柄,递向秦昭,如当日强逼纪望春、令其自刎谢罪之时一般铁面无私,说出的话却是截然相反:
“我要你亲手杀我,取信天下,抢继天帝之位,方可与秦汨抗衡。”
第62章 弑师证道 不知该说是巧合还是心有……
不知该说是巧合还是心有灵犀, 殊无己和秦万恩这对师兄弟,对这个夹在中间的少年人提出了一模一样的要求。
如果说秦万恩提时, 秦昭第一反应是荒腔走板,同样的话从殊掌门嘴里说出来时,对他而言却是晴天霹雳。
他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有一瞬间身体变得很重,甚至无法站立。
他几近惶恐地抬起头,仰望着殊掌门冰冷沉静的眉目、拂霜落雪的睫毛, 一时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殊掌门与之对视的目光却是不带任何私情的不容置疑。
“接剑。”他提醒道。
秦昭像是被冰水泼醒了一般。
他猛地摇了摇头:“事情远没到这个程度,师父。眼下我们对敌人是谁、手段为何已经有了眉目, 只消避过这阵风头,待师父养好伤,就有回旋的余地。更何况……仅凭我一人,如何与父亲……与他为敌?”
殊掌门垂眸看着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的伤养不好了。”他只一句话就打破了徒弟的妄念,语气中却并无几分悲戚,仿佛只是寻常地想找个理由说服对方,“命香尽灭, 毒入肺腑,即便强撑也不过十日之期。你若不信, 可前来搭脉。”
他说着向秦昭伸出一只皓白的手腕,秦昭却又是摇头, 咬紧了嘴唇不肯照做。
“你若能承继帝位,不仅可以一呼百应,犹有三千石甲卫可为你所用,也是斩去了秦汨一条臂膀。”殊掌门收回手,接着道, “你不必立刻与他针锋相对,可韬光养晦取信于他,培植羽翼,待时机成熟之时,再图谋乾坤。”
他将后事安排得如此细致,更是令秦昭心冷胆寒——他深知师父的为人,一件事情若是已板上钉钉至此,便是再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殊掌门见他仍无动作,不免微皱眉头,沉声问道:“你还有何顾虑?不如一并说出,让我一一为你解答。”
“我……”
秦昭只说了一个字便像被黏住了唇舌一样,说不出话了。
师父岂能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岂会不知道他为何迟疑?如今非要逼他亲口说出,再亲手碾碎,何尝不比令他自戕还要残忍无情?
然而他不说,殊掌门却不会因此心软。
“你下不了手,若是因为不愿背着弑师的恶名,”殊掌门缓声道,“我可先逐你出门,今日我名下弟子尽废,也不差你一个,就当是我不义在先。”
不等秦昭反驳,他就接着道:“若是因为私情所致,今日我便断了你的私情。”
说着他果断决绝地抬步走到秦昭身前,将长剑弃在他脚下,又亲手从他腰间解下了那杆剑鞘,握在手中微微一抬,做了一个二人都已滚瓜烂熟的起手式。
“我现已重伤在身,修为大损,不如秦汨远甚。”殊掌门道,“你若能打败我,我便随你出阵,试试你的办法。”
秦昭惊愕地看着他。
“捡起剑来。”殊掌门声音清冷地命令道,“若你连这样的我都无力一战……那便是亲身证明,别无他路可选。”
铮的一声,画面忽然变为静止。
【副本:“最后的试炼”已解锁】
【副本等级:50级以上,人数:1人】
【副本目标:打败殊无己,或者杀了他。】
在极其阴冷的风中,殊无己看着自己的身体像提线木偶般缓慢地捡起了地上的长剑。
场地正中间站着这一章唯一的敌人:【三清掌门·殊无己】
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像有点明白留言板上说“这是最短的一章,也是最长的一章”的原因了。
以他对自己的了解,他当然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也知道这个副本只有一种通过的方式。
果然,在他抬起剑的第一个瞬间,那道明晃晃的白色身影就已经出现在他的面前,以千钧不当之势一击击在他胸口。
他的身体瞬间飞出二三丈远,重重地砸在一旁的崖壁之上。
是明光十三问的第一式,“一气贯元”。
胸口处传来微弱的痛感,此处的游戏通感设计似乎做得特别逼真,当他再次捡起剑时,第二式“澄怀观道”便已劈面而来。
他发现和其他副本不同,自己的血条没有因为受到伤害而减少一丝一毫,反倒是殊掌门一直处于残血状态。
但他的技能根本碰不到对方的身体。
他们用的招数是一样的,闪避腾挪攻守交替的方式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但对方就是能比他更快、更残忍、更力胜千钧。
第三式“明光照夜”。
闪烁的剑光如雷霆破海般将他的意识劈为两半,短暂的眩晕后,眼前的景物都出现了重影,耳边爆发出尖锐的鸣叫声。身上的不适感花了整整一刻钟才消失,浑身仍然像被车碾过了似的疼。
“你做好决定了吗?”殊掌门用剑鞘指着他,居高临下地问。
秦昭是怎么选的?
他脑中第一个闪过的却是这样的念头。
与此同时,他干脆利落地站起来,横剑当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使出第四式“云开一线”。
然而一眨之息,胸口便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一模一样的转身横剑回劈,他的剑风擦着殊掌门的剑鞘划过时,震得人虎口发麻、脏腑颠倒的剑意再次将他重重击飞。
眼前的画面变成了一片白色,过了五分钟画面才回到副本里。
这时候久违的弹幕零零散散地飘在了眼前,似乎是为了提醒他什么事情:
【友情提示:当前的副本至今没有打败殊无己的通关攻略】
【实际上这就是一个无敌模式的boss……建议不要白费力气了。】
【榜一到现在还卡在第四章,懂的都懂】
【越晚杀受罪越多,不建议在这里死磕。】
不可战胜。
殊无己很快就理解了游戏设计者想要众人体会到的抉择之苦。然而,与多数人一样,他没有做无用功的爱好。
在第五式到来之前,他丢下了剑。
眼前的“殊掌门”也停下了动作。
“你做好决定了吗?”殊掌门再次问道。
他毫不犹豫地选下了“是”。
没有任何副本通关的显示,眼前的画面像玻璃一样碎去,游戏回到了剧情中。
殊无己不喜欢做无用功,但他的徒弟显然没有学到这一点。
秦昭双手紧握着剑柄,气喘吁吁地半跪在地上,全然是灰头土脸、伤痕累累的模样。但他爬起来时,双眼仍然灼灼燃着烈火。
他运劲出招,仿佛真的是想用少年人粗学了几年的招数,打败手把手教他这些招式的师父,打败在仙道独霸魁首百年有余的殊无己。
多少人殚尽春秋,焚膏继晷,梯山架壑才能望其项背,殊无己从来都是无法逾越的高山。
重伤又如何,殊掌门要将他打倒在地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久而久之,这已经不像是一场比试,而像是一场酷刑,竟也符合殊掌门“不听话就打到听话”的行事作风。
只是此番不是教训顽童,而是一场同时加注于双方的凌迟。
殊无己想起了秦昭身上的那些斑驳嶙峋的伤痕,忽然意识到,这个游戏似乎还是太短了。
秦昭可能坚持得比任何人都要久。
山谷间的风渐渐变得阴冷,沉闷的雨水从灰色的云海中打落下来。
殊掌门的脸上缓缓露出了疲色,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徒弟用手指抠着崖壁想让自己站起来,五指间浸满了鲜血。
他忽然心口一冷,唇边又渐渐渗出血渍。
“昭儿,别闹了。”他哑声说道,“到此为止吧。”
秦昭哆嗦了一下,似乎是因为这冷雨太过湿寒入骨。
“你还小,无力扭转乾坤,不是你的错,只是世事不会等你。”殊掌门看着他,竟然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难道你想让为师死在纪望春的毒下吗?”
秦昭闻言哑然,忽然之间泪如雨下。
绷了整整一日的这根弦,熬得过酷刑,却终究是在此刻断了。
他跪在地上,手里仍握着剑,面容却几乎无措,像是受尽了苦楚才求助于神佛的无望之人般,露出了渴求指引的表情。
他无声地问他的师父:我到底该怎么办?
“昭儿……”殊掌门在这一瞬间也感受到了一败涂地,他丢下剑鞘,低声道,“我是对你爱重怜深,才会以性命相托付。”
“不要再让我……”
最后两个字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嘴唇微动。旁观的殊无己却是心中微颤。
前头如此多的剧情都在诉说他对秦昭的私心,直到此刻他才知道,这私心岂止一点。
“别让我失望”是他对徒弟说得最多的一句话,然而此时这两个字却不是“失望”,而是“难过”。
“不要再让我难过。”
一滴恍有若无的泪碎星般砸落下来,凌迟的最后一刀才会断喉摧心,那便是此刻了。
秦昭低下头,在一道闪电划破苍幕之时,他忽然发出了一声非人般的悲鸣。
苍白的闪电晃花了人的眼睛,一瞬间山崖间似乎陷入了无尽的黑暗,隆隆的雷声又堵塞了人的听觉,眼耳口鼻舌声意,似乎都淹没在了深渊之中。
画面再次亮起来的时候,那柄闪闪发光的长剑终于刺入了殊掌门的心口,已经变成灰红色的血液汩汩流出,沿着剑刃一直流到秦昭的手上,顺着他的虎口,一滴滴浸染了他的衣袍,打湿了他的靴面。
他想闭上眼睛,却做不到,而是自虐般逼自己直直地看着,看着殊掌门的身体如枯叶般颤抖,然后停止。
白发道人最终对他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右手扶着那柄穿过自己胸膛的长剑,两指轻轻往剑刃上一按。
秦昭的瞳孔缩紧了。
这是一个极简单的授刃礼,每次考教后,师傅都会以此表明徒弟达到了他的要求。若是最后一次,则另有一番含义,意为:
你出师了——
阵法渐渐隐去,三界六道中人开始能看清对岸的画面。
只见那盏悬于山顶的巨大魂灯渐渐地在秦昭的背后熄灭,最终彻底消散。天边突然云销雨霁,出现流光溢彩的云霞来,九天玄音仙乐四起,凤凰苍鹭翩翩而来。
流云间洒下花雨,灵鹿驮着仙人,仙娥驾着花车,乍生出一片吉兽和鸣的景象。
三界顺服,六道归心。
新帝登基。
游戏里也播放出轻快的音效,卖了很久的关子这才揭开了面纱,系统音清晰地念道:
【恭喜您通关主线第五章:】
【弑师证道】
第63章 父子 耳边发出滋滋的电流声,不知……
耳边发出滋滋的电流声, 不知道是剧情效果还是服务器断电的影响,殊无己的眼前再次陷入一片漆黑。
这次的黑暗持续的时间比上次更久, 如果不是刚经历了一段栩栩如生的死亡回放,殊掌门可能已经入定或者睡着了。
他闭着双眼调息,十指微微作痛,身上隐隐又有了毒发之兆,但这一次,他提起一口真气, 将毒性硬压了下去。
没让毒继续分他的神,他闭着眼睛, 专心地想秦昭的事。
他和秦昭的事。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耳边传来“咔嗒”一声,扣在后脑的金属支撑杆收了回去,游戏舱将他弹了出来。
幽蓝的光屏投影在白墙上,文字显示系统修复已完成,《海尽天劫》联网版重新启动,正在将内网数据上传中。
进度条显示上传还需要十五分钟的时间。
殊无己垂着眼睛,沉默了一会。
他并不想马上回到游戏里, 而是打开手机,找到了那个黑色的头像。
他犹豫了一会才拨出了号码。
没有人接。
殊无己怀疑手机坏了, 根据他总结出来的经验,这个传声法器响两下就会有人应答。
他又试了一次, 这次倒是传来了人声,只是不是他期待的那个人。
肖紫烟的嚷嚷声好像隔着一点距离,对方接是接了,嘴里却好像在忙活别的事。
“往那边抬一点,对, 那边,哎不是,那不是有个折叠床。”肖紫烟指挥道,“丹霞老君呢?有伤员啊,快点过来,还在那儿打你的塔防游戏呢?”
殊无己的眉头跳了一下。
他还没来得及问谁是伤员,就听到了诶哟喂哟的呼痛声,这声音他也熟悉,是文修华,从这群人捏造化名的规律来看,应该就是司命文昌帝君。
果然听到肖紫烟喊道:“文昌宝贝,谁把你打成这样?”
“你说呢?”文修华没好气地说,“陛下要用蜜罐抓人,也没提前跟我说一声,我守着防呢,大boss就提着青龙偃月刀,骑着赤兔马冲过来了。”
“……什么刀什么马,你最近闲书看多了吧。”肖紫烟翻了个白眼,才想起来手里还有个电话,连忙拿到耳边,“嗨,亲爱的渺儿,找我们老板什么事?”
殊无己:“……”
“秦不赦在哪里?”他揉了揉抽痛的眉心。
肖紫烟干笑了一声:“他上厕所忘记带手机了,你要不等等,我估摸着时间挺长,没个俩小时——”
“元君。”殊无己温声打断了她,“慎言。”
肖紫烟语塞,过了两秒才讪讪想,好几年没人这么正经八百字正腔圆叫她官号,她倒是没马上适应过来。
“你这么称呼……意思是我老板,掉马了?”她试探着问。
殊无己静默不语。
肖紫烟猛地有点发怵,想了想还是老实答了:“是这样的殊老师,你听我解释,就关于那个黑客,呃,就是给你发病毒链接那个人——”
“秦汨?”殊无己问。
“哎,你是把主线都走完了吧!”肖紫烟恍然大悟,“那我长话短说啊,尽量让你能听懂——就是他们要黑你游戏舱嘛,我老板的意思肯定是不能让他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我们就启动了海烬天劫里面的‘蜜罐’,其实就是陷阱,让他错判了游戏重启的时间,然后趁他检修接口的时候把他逮住了。”
殊无己讶然:“你们捉住了秦汨?”
“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肖紫烟连忙解释道,“他本人哪有那么好抓,哈哈,我们只是追踪到了他一个手下的地址,是不是他们大本营目前还在排查呢——你要不先休息休息?等我们有准信儿了我让老板第一时间回你电话,有什么情况你们自己沟通?”
殊无己没说话,似乎在理解这些话的意思。
“那我先——”
“元君,”殊掌门又打断了她一次,肖紫烟发现此人话不多,言简意赅,却每次都叫人提心吊胆,“秦昭自己一个人过去了,是不是?”
肖紫烟:“……”
肖紫烟:“呃……”
“方位?”殊无己又问。
“这个嘛——”
“告诉他吧。”王老君在一边冷测测开口了,故意说得很大声,“有些人想一出是一出习惯了,想以身犯险就以身犯险,说连累别人就连累别人,欠收拾着呢。”
肖紫烟目瞪口呆地转过头,朝他比口型:你告老师呢?多大人了?打小报告?
王老君哼了一声,继续扯着嗓子喊:“殊老师我加你微信——”
肖紫烟赶紧掐掉了电话,感觉今天自己正式从老板心腹大患晋级成老板心腹了。
殊无己皱着眉头看着突然黑下去的屏幕,正思忖着现想一个此地也能用上的搜魂咒,微信上的一个小红点突然吸引了他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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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手指一动就通过了,王师傅马上谈过来一个【龇牙】的表情。
王师傅:【发送定位-坡上人家乡亲乡味农家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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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师傅:【向您分享推文:《孩子叛逆期怎么教?99%的父母都不知道的出掌技巧,不伤孩子只伤自尊!》】
王师傅:【向您分享推文:《忍无可忍,三招教你如何优雅地体罚孩子》】
王师傅:【向您分享推文:《妈妈们注意了!这样打孩子最有效》】
殊无己:“……”——
坡上人家乡亲乡味农家乐今天在办独一桌的合家欢年夜饭。
二十人大圆桌铺着红桌布,搁着两坛女儿红,摆了一整桌的山珍海味,头菜是竹林放养的农家土鸡佐菌子,那鸡炖得一戳皮就爆出一咕嘟油。
秦不赦面无表情地坐在最靠门口的位置,冷眼看着主座上做东的人。
这人他熟,近几年虽然见得不多了,但依稀还是能从那张胡子拉碴的老脸上辨认出来,就是他老爸,高盛帝尊秦汨。
秦汨正举着碗,跟几百年没见过肉似的吨吨吨吃着汤泡饭,抬眼看见儿子来了,脸上立刻堆了笑,徒手拿了一只油淋淋的鸡脚,就要往秦老板脸上塞,“来,儿子,咱爷俩好久不见,吃,多吃点。”
秦不赦:“……”
他抬起一根筷子礼貌地推拒了父亲的盛情,不冷不热地开口问道:“你假装踩进陷阱,是故意要引我过来?”
秦汨无辜地耸了耸肩膀,又犯贱兮兮地给儿子杯子里倒满酒。
“有话就说。”秦不赦道,“说完我就要弑父了。”
秦汨:“……”
“你这孩子怎么还是这么不客气。”高圣帝尊终于无语地放下碗,撸了撸额前乱七八糟的刘海,“这么多年没看到你,上来就是打啊杀啊的,爹地还想看看你高了没,瘦了没,对象谈了几个,你倒是就想着抄家伙。”
秦不赦:“……”
他笑了一下,慢条斯理地摸了摸眼前酒杯的杯口,然后抬起手,光线下很明显能看到他指腹沾了一层闪片似的蓝色蝎子毒粉。
秦汨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年纪大了,手抖,不小心撒多了。”
高圣帝尊唉声叹气地坐回主座里,双目忧郁地看着这个跟自己纠缠了三千多年的儿子。
“找你来是想和你谈个生意。”他道,稍微端正了一下坐姿,试图让自己显得有诚意,“昭儿,你如今心愿得偿了,还非要跟我作对不可吗?”
秦不赦没有说话。
“殊渺已经回来了。”秦汨好像是怕他听不懂,强调道,“三千六百分之一的几率,不太可能再发生第二次了。过了这个村,你可能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了。”
秦不赦垂下眼皮。
“我师父的遗愿,”他缓慢地说道,“我还没能完成。”
“死脑筋。”秦汨叹气,“人死了才叫遗愿,人没死,高低还有很多更实际的愿望。”
秦不赦没理他,只是转回了话题:“说吧,你要谈什么条件。”
“我不为难你。”秦汨等他这句话很久了,“我也知道要是殊无己在这里,你八成还是会听他的话来搞我——我就一个要求,休战。”
秦不赦:“多久?”
“多久都行。”秦汨见他松动,立刻接着道,“到你师父寿终正寝,我们再斗,怎么样,划算不?”
秦不赦眉毛一挑:“你这么怕他?”
“哎,不是怕,原因我们都知道。”秦汨道,“想清楚,这个交易对我们来说是双赢——你至少可以和他厮守此生,我也有时间好好休息。”
他说着就想拍大腿,“哎我说当时把你扔给他的时候我怎么就没早发现,你丫的眼睛一闪一闪的根本不是什么崇敬之情,纯粹是色心,要早发现我会给自己挖这么大一坑?”
“这句你说过很多遍了。”秦老板不理他发癫,不耐烦地把酒杯信手磕在桌上,“殊渺回来了,局势对你不利,你拿什么筹码和我谈?”
“说反了吧,孩子。我主动找你来已经是让步了。”高盛帝尊悠悠道,深青色的眼睛忽然锐利地透过碎发,看向了他的独子,“杀我,你杀了这么多次,也已经习惯了——但你还想再杀你师父一次吗?”
第64章 滚外面去 他喊了声:“师父。”……
秦不赦没有被激怒。
他用沉默代替了一切答复, 深黑色的眼睛在背着光的地方,如同不能透光的石墨一般。
从很久以前开始, 秦汨不再能理解这个儿子的想法。
“如果我答应你。”秦不赦拿起一只小酒杯,不疾不徐地用自己的口袋巾擦去杯壁上的毒粉,慢吞吞地喝了一口,“你犯下的那些事情,我该怎么向我老师交代?”
秦汨差点被气笑了,显然没想到这逆子深沉了半天就问了句这个。
“小畜生, 你这么奸猾,还要我教你撒谎?”高圣帝尊笑骂道, “编个理由,说你手下无能,找不到我,不行吗?殊无己手机都玩不明白呢,你让他自己出马第二天就给人骗到缅北去,还怕瞒不过他?”
秦不赦没搭理,听到“手机”两个字才低头摸了一下口袋,发现手机没带, 他微不可觉地挑了挑眉,然后从另一只口袋里掏出一只备用机, 开始看股票。
秦汨:“……”
看了一会看无聊了,他又打开了自己建的主题乐园官网, 到返图区刷了会今日repo,给几个cos得比较像的殊无己coser点赞,用的大号。
他老父亲继续眼巴巴地拿眼睛瞅他。
他叹了口气,关掉了屏幕。
“我深思熟虑过了,父亲。”他彬彬有礼地说, “要不我还是杀了你吧——这样糊弄我师父,会被他打死的。”
秦汨的脸猛地一冷。
“杀了你,你也还是会靠甲子骰复活,师父那边我就说我尽力了,实在不知道怎么毁掉那个东西——只要甲子骰还在,他也就不会有事。”秦不赦看起来像是在认真地考虑,“同样是撒谎,这么说可信度高得多吧?”
高圣帝尊闻言,筷子一扔,冷声道:“看来这顿饭是没必要往下吃了。亏我还挑了这么久的馆子。”
他借着桌布的遮掩,伸手握向桌子底下的刀把。
然而,在他抽刀之前,整张桌面都如翘板一般被掀了起来,浓油热汤锅碗瓢盆下雨似的往他身上砸,紧跟着的是破开桌面刺来的一截寒锋!
秦不赦单手举着踏雪惊风刺向他的父亲,另一只手轻轻一挥,脚下的地板被两只巨大的手掌撕开,正是三千石甲卫中最庞大的那只“崖盾士”,这尊石像身长足十米,面如金刚,手持双杵,双手举起重逾千斤的兵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主人剑刃指往的方向挥去。
“好家伙……”秦汨啧了一声,施了个看起来及其狼狈的矮身术从崖盾士双腿之间钻过,身形灵活如闪电幽灵,双指夹着一个指诀,就往秦不赦额头点去。
秦不赦避也不避,踏雪剑一招白虹贯日当胸刺去,便是拼着两败俱伤的局面,也要再一次了断眼前之人的性命。
转眼间,风云聚变,这边正是你死我活之势,那边楼下农家乐老板娘还乐呵呵地戴着耳机爆炒鸡杂,嘴里咕哝着刚才领客人上楼的老伴怎么还不下来。
秦汨迫不得已收掌拔刀回防,双刃交接之时,他轻声问他的儿子:“你真要杀我?杀了我,你的线索就断了。”
秦不赦这才第一次正眼看他,眼睛里杀气腾腾不似作伪。
二人一招过完,第二招便紧随其后,秦老板面上云淡风轻,手里使出的仍然是弃自己性命于不顾的狠厉杀招。
门口传来“咔哒”一声,似乎是木质门栓被里头的你来我往的剑气震断了,秦汨脚步一顿,忽然猛一收势,任由眼前夹霜带雪的重刃向颈口斩来。
就在此时,一柄金光灿灿的细身剑忽然斜斜刺出,横亘于二人之间,一道韧劲如一张铺天盖地的细网般罩了上来,就这么四两拨千斤地挑开了秦不赦手里的重剑。
秦家父子齐齐回头,只见洞开的木门前,无己真人长身玉立,雪发流辉,手里那杆虚虚平举的银叶明光剑好像没出什么力,却如能斩开天堑鸿沟一般,势定山河。
秦汨自当年事发之日起就再未见老友,如今沧海桑田、时过境迁,眼前之人却如千年前一般目色澄明,俊秀如昔。自己与之相比,实在有些相形见绌了。
他略有些晃神,双目定定盯着对方看了会,那人却一眼不看他,而是转头看向一旁的秦不赦。
殊掌门的眼睛平静如秋水,无怒无喜,秦不赦却是硬生生往后退了半步,像是本能反应一般。
农家乐老板被殊无己护在身后,这时候已经被吓晕了,殊无己没打招呼,先把人抱起来,找了张长椅安顿。
“好久不见,殊师弟。”秦汨率先开口,“什么时候来的,怎么刚才不进来喝一杯?也没给你添两道菜。”
殊无己闻言回头,不冷不热地说:“你们讨论怎么撒谎的时候。”
秦汨干笑了一声。
“殊渺——”
“秦昭。”殊无己罕少这么无礼地打断人说话,他剑锋一转指向屋外,接下来说出的话更是让人大跌眼镜,“滚外面去等着。”
秦汨:“……”
秦不赦:“……”
殊真人吃花瓣喝露水似的活了五百一十八年,口齿是不是芬芳暂且不论,气出脏字来还真是这辈子头一次。
昭帝陛下哪里还敢说话,佩剑也不要了,往地上一扔,转身就往门外走。
路过殊无己时,对方扫了他一眼,又颇为吝惜地赏了他一句话:
“下次再喊这两个字。”殊掌门说,“这辈子你就这样叫吧。”——
秦不赦靠着门站了一会儿,包厢里才传来桌椅碰撞的声音。
他倒是不担心秦汨能把殊掌门怎么样,跟这个老奸巨猾的父亲斗了这么多年,他对对方的手段也摸了个八九不离十——但凡能耍诈玩心计,绝对不会硬碰硬。
以他的本事,要听清里面的对话易如反掌,但既然师父让他退出来了,便是不让听的意思。
他安静地找了张椅子坐下,掏出手机,继续看股票,看了会又打开工作群,@了一下肖紫烟,发了条空白消息。
紫蝴蝶:……干嘛?
紫蝴蝶:冤枉啊。
紫蝴蝶:真不是我。
紫蝴蝶:……等等,你还活着么?你是我老板本人吗?
秦不赦笑了声,关掉对话框,也没回,任人在那自己瞎着急。
他看了看表,估摸着师父谈话的效率,干脆提前叫好了回老银杏街道的车。
司机刚给他弹提示,身后的门就打开了。
秦汨不在里面,出来的只有殊无己一个人。
他马上站直了,欠了欠身。
殊无己这次看都没看他,径直就走楼梯下了楼,到收银台前时才停步等了他,示意他帮人把店里的损失赔了。
“外面停着的车是我叫的,您可以先上去。”秦不赦低头摸卡,想了想不放心,又说,“请在车上等我一下。”
殊无己这才看了他一眼,也不回答,转头上了车。
他没刻意嘱咐什么,倒是司机有眼力见儿,远远看到付钱那个好像还在结账,就继续熄着火等着。
秦不赦松了一口气,匆匆忙忙地整理了一下大衣才上车。
铁盒子“嗡嗡”一声后,缓慢地行驶起来。
殊无己闭着眼睛靠着右侧车窗,仍然没有开口的意思。
秦不赦抿了抿嘴唇。
他试图回忆起前段时间自己是怎么和师父自然如亲友般相处的,又努力追忆了一下三千多年前犯了大错后该怎么向师父讨饶,思虑半天,开口说出来的话却是很老套,没有任何帮助。
“你们刚才都谈了些什么?”他问。
殊无己没有睁开眼睛,但也没彻底不理他,只淡淡地道:“没谈什么能瞒过陛下您的事。”
秦不赦被噎得闭上了嘴。
司机神色古怪地看了眼后视镜,怀疑这次拉到神经病了。
一路上两个人再没说什么话。
殊无己仍然闭着眼睛调息,秦不赦拿着手机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只觉得股票不好看了,逗肖紫烟也不好玩了,看coser更是兴致缺缺,毕竟本尊现在就在眼前,眼神都懒得给他一个。
农家乐离他们住的地方不远,四十多分钟车程,熟悉的老银杏树就出现在视野中,黑夜里依旧一片流金,像一盏苟延残喘的暗灯。
秦不赦替师父开车门的时候,感觉夜风有点冷,便把自己的围巾解了下来,展开了,当做披肩拢在了师父的肩膀上。
对方没拒绝。
他心里稍微安宁了点,跟在人身后,爬着台阶上了阁楼,眼看着殊无己已经能颇为熟练地找钥匙开防盗门,然后指纹解锁。
他定定地看着那双熟悉的手在现代设备上轻巧翻飞的样子,竟看得有些痴——分明已经重逢多日,直到此刻,他才真正产生了那种令人心潮汹涌的真实感。
门打开了,殊无己踏进去了半只脚,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就这么把门甩上。
他带着审视的目的转过头,却撞上秦不赦心有灵犀的双眼。
秦不赦迟疑了一下,紧跟着后退一步,跪下来,额头贴着冰冷的石阶。
他喊了声:“师父。”
第65章 饶恕 师父给你买。
他们一跪一站, 在昏暗的楼道里僵持了有两分钟的时间。
声控灯亮了又灭,如此循环了多次, 闪烁晦涩,一如殊无己现在的心情。
画面似乎和不久前的游戏场景重合了,他站在那儿,手里拿着亲手送给秦昭的剑,而秦昭跪在他面前,纵使相隔三千多年, 名字样貌气度皆已不复往昔,跪得却是一如既往的端正, 表面恭顺,背后轻狂傲慢、随心所欲、满口谎言、心浮气躁、行事冲动、假公济私、不知礼数的臭毛病也是丝毫不改。
但秦不赦仍然是沾了海尽天劫的光——殊掌门无论怎么在心里记过,少年人浑身血污、挣扎着向他举起剑的模样仍然如烙印般深深地刻在了他的眼皮上,一闭目,一错眼间,就这么明晃晃地、泪汪汪地浮现出来。
殊无己幽幽地叹了口气,终是让开一步,示意人一起进来。
秦不赦对师父罕有的宽容颇感惊讶, 却也顾不得这么多了,二人一起进了这间没几个平方米的阁楼间, 门关上后,殊掌门沿着床沿坐下来。
房间里没有秦不赦的位置, 他当然也不可能就这么居高临下地和师父讲话,便干脆重新在师父脚边跪下,做出一副认错态度良好的姿态。
殊无己懒得骂他,随手拿过一旁的一卷册子,一边翻一边问:“我什么时候逐你出师门了?”
秦不赦一愣, 显然没想到会从这个问题开始。
事已至此,他也断然不能再说谎,只得低头道:“三清十六戒,第一戒是戒杀无辜,第二戒是戒伤同门,第三戒是戒逆师长,我三条全犯了,无论如何,不能再做三清门人。”
亲手杀师,确实算得上三条全犯了。
殊无己没有评价,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手里的册子翻过一页,他接着又问:“你家族谱里没有叫秦昭的人?”
这个问题仍然没头没尾,秦不赦却恍然大悟,他师父是把他们重逢以来他说的每一句胡言乱语都挑了出来,一条一条要跟他对账呢!
他硬着头皮回答:“弟子当时说的是没有叫秦昭的长辈。”
这话说得他自己都心虚,果不其然,头顶传来了一声意味不明的笑。
“石甲卫听你命令行事,是因为没信号了?”
秦不赦:“……”
没等他回答,殊真人又翻一页,顿了顿,道:“算上今天,你有十三次对我直呼其名。你以后都想这么叫,是不是?”
如果不是仙人无汗,昭帝陛下这会儿已经汗流浃背了。
他自然没法承认自己那些趁师父不记得就口头占占便宜的旖旎心思,只好使用了那套三千年就很熟练的连招:磕头认错,请师父责罚,下次不敢了。
殊无己不理他,把书册放在一边,沉默地静坐了一会。
秦不赦没法不心慌,眼前这景象他梦过多回,梦里殊无己垂着眼睛对他如实相告:“我不是你师父,你已经出师了。”
“再说说今晚的事。”殊掌门打破了静默,“旁的暂且不提,现在我只问一句,如果我不来,你真的准备编个理由把甲子骰的事蒙过去?为了让我长命百岁、颐养天年?”
秦不赦张口就要否认,殊无己抬手制止了他:“想清楚再说。今天你再让我听到一句谎,我此生不会再见你。”
秦不赦的喉咙一下子哑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谨慎地道:“我知道您会来——我算好了您离线的时间去找的秦汨,手机也是故意留在办公室的,我和他们说了,如果您问什么,都要告诉您。”
殊无己盯着他,他不避不闪地迎上那冷清清的目光。
“若我果真没有来呢?”殊掌门仍然没放过他。
“我……”
“你会像跟秦汨说的那样骗我。”殊无己帮他回答了。
秦不赦低下头,很低地“嗯”了一声。
殊无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觉得眉心又开始隐隐抽痛了。
“对不起。”跪着的徒弟十分温驯地向他道歉,他倒是一口气堵在喉咙口,几百年的涵养都在此时耗尽了。
“秦昭。”殊无己喊了他的名字,“三千六百年前,你没有让我失望,现在你反而做不到了?”
秦不赦怔怔抬头。
不知是不是他太幸运,师父的脸背着光,他不用看到对方失望的神情。
“我当时是尊师命而为……”他艰难地说,“若让我自己选,就算过三百年,三千年,三万年,我都做不到牺牲师父的事情。”
殊无己:“……”
即便是神通广大如殊掌门此刻也是没辙了,他无言地看着膝下跪着的弟子。
这孽障如今功夫早就不弱于他,大抵也不再需要任何他教过的功夫,他也再没有什么衣钵可以传承——只是那两只眼睛一张鼻子一张嘴却分明从上到下写满了“不想出师”四个字。
然而这是他亲口答应过的事。
他答应过秦昭,只要他还在,就许秦昭做他一辈子的徒弟。
殊无己一时力竭,他站起身,走到阁楼狭小的窗前踱了几步,纤长的人影整个浸润在被窗幅裁剪过的月光里。
他走了两圈,最终又回到“孽障”面前,声音平静地道了句:“起来吧。”
秦不赦茫然地抬起头,好像不理解自己就这么被高高地举起,又轻轻地饶过了。
“这几年对你疏于管教,也有我的问题。”殊无己沉静地回答道,指了指床沿,示意他坐在自己身边,“我知道你委屈。”
“不——”秦不赦下意识地否认。
他确实不觉得委屈,三千多年,自苦自恨是常有之事,却独独没有一丝一毫委屈——亲手杀了师父的人凭什么委屈?纵使有万般理由,他唯一真正不能赦免的只有他自己。
殊掌门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一般,月色般清淡皎洁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接着是手指,那只熟悉的、微凉的手掌轻轻抚了抚他的头发,穿过发丝,贴在他后脑上,微微用力。
他顺势靠进了师父的怀里,双目微瞠,身体罕有的如雕像一般僵硬。
“回头把名字改回来吧。”殊无己轻轻地搂着他,让他伏在自己的肩头,手指一下一下,缓慢地顺着他驯服的乌发,“师父原谅你了。”——
这个怀抱似乎持续了很久,然而和漫长无尽的千年时光比起来,又显得转瞬即逝。
秦昭紧紧地拥抱着师父瘦削的肩膀,他至今仍不理解这副刀锋般单薄的身体为何能这样毫无犹疑地扛下滔天的欺世恶名,又如此决绝果断地走向死亡……若他还是当年那个被迫得道的少年人,如今早该泪流满面了。
殊无己就这么纵容他抱着自己,似乎将此生全部的柔情都留在了今夜——但当他发现这个拥抱似乎也没有尽头的时候,他无可奈何地拍了拍徒弟的头。
秦昭缓慢地松开了手臂,往后退了一人左右的距离。
“你知道我的习惯,揭过的事便已揭过了。”殊无己道,“但该我过问的正事还是要谈。”
“是。”
秦昭应得很快,殊道长却没有马上接话,而是盯着他看了会,又看了眼这个狭小的房间。
“你在附近可有居所?”他忽然风马牛不相及地问道。
“有的。”秦昭说,“沿江路上有一套房子,我平时住得比越江吟那边多,东西也全些。”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师父若不嫌弃,可以搬过来一起住。”
如今话已说开,自然没有徒弟房产遍地,却让师父挤收容所阁楼的道理,殊无己却一向对身外之物不甚在意,未置可否,只是示意他带路。
“要准备什么东西吗?”秦昭点开微信,十指如飞地交待保洁临时收拾下房子、点了壁炉。
“不必。”殊掌门微笑了一下,“地方大,施展得开手脚就行。”
秦昭隐隐感觉不妙,却不好说什么,便故作云淡风轻地转移了话题:“等天亮了,我再回来帮您收拾行李,顺便带您去做几身衣服,也方便平时出门,免得到处都有人烦你。”
“无妨。”殊无己倒是宽容,“我可以穿你的,衣带束紧些便行。”
秦昭:“……”
他无言地牵过师父的手,领着人离开这间临时寄居的老楼,沿着金叶遍地的街道,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殊无己照旧惯着他,也不觉得两个成年人在凌晨两点的大街上手牵着手踩蚂蚁有什么问题。
秦昭一间间给他介绍周边的店面,有意无意地总暗示要给他买点什么,看得出来秦老板彻底摊牌之前已经忍很久了。他没太当回事,然而看到秦昭那只宝贝似得佩在腰间的草扎小狗时,又觉亏欠起来。
作为师长,他从没赏过秦昭什么像样的东西——唯一送的那把剑,也硬逼着人拿来捅了自己,从此再没见对方用过。
“昭儿,”他忽然打断了对方,温声道,“我孑然一身,轻便惯了。倒是你,可有什么想要的,师父给你买,好不好?”
秦昭猛然失语,手指都因为这句话麻得蜷缩了起来。
昭帝陛下心想,师父就算今天要打死他,他也认了。
第66章 软肋 开组会了
见他久久没有回话, 殊无己不解地问道:“怎么了?”
秦昭笑了笑,道:“没事。”
又说:“不用送我什么, 你在便足够了。”
这话说得俗套,殊掌门也没当真,仍自顾自用目光搜捡着道路两旁的灯火,琳琅满目的店名他也弄不明白,金店倒是认识,于是便转头问徒弟:“要不要进去给你打个长命锁。”
秦昭:“……”
太土了, 太丑了。他面无表情地想,这是要给他办满月酒吗?
“师父, ”他决定摊牌,“你的钱都是我给你的。我每个月偷偷给你转生活费。”
殊无己:“?”
他好像以为自己还在做三清掌门,想要什么就能进店里拿了,身后跟着一群香客排着队给他奉贽。
秦昭把他从珠光宝气的橱窗前扯远了点,略低了头,靠在人耳边轻声说:“您不会玩手机,脾气又不好,还喜欢跟人结仇, 我不给你钱,你就把自己饿死了。”
殊无己转过头, 目光震撼地看着他仅剩的这个徒弟——这人好像生怕自己打不死他。
秦昭说着自己也低笑了一声,垂着眼帘, 目光深邃柔和,却浑然是一副很幸福的样子。
殊无己盯着他看了会,便也笑了,很浅地抬了一下嘴角,斥了句:“贫。”——
秦昭在沿江路的住所是套带花园的小洋房, 带一个有池塘的小花园,不贪好看,池子里头没有锦鲤,养的是肖紫烟喜欢吃的虾子和文修华喜欢的鳗鱼。
洋房有三层,中西结合的布置,底楼满铺了白色的厚地毯,沙发又大又软,吊顶却是中式木制,仿宣纸材质的灯罩,桌上的摆台又有几分巴洛克极奢风,混搭得光怪陆离。
殊无己看了会那尊鎏金镶钻的天使雕塑,揉了揉眼睛才看清楚那是两个抱在一起的光屁股小孩,不觉挑着眉头移开视线。
“解厄星君从地中海那边买回来的伴手礼。”秦昭解释道,“戴黑墨镜那个。”
殊无己了然地点点头,也明白了这种混搭风的成因:“都是你那些玩得好的小朋友。”
秦昭:“……”
他老师重归师位后辈分意识感突然变得很强,这让他有点头疼。
他轻叹了一声,转身拉着师父在壁炉边的扶手椅前坐下,自己去厨房泡了杯熟悉的老君茶。
殊真人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他的注意力很珍贵,新鲜花哨的布置并不能让他欣赏太久,剩下的时间,他一直沉静地注视着他徒弟忙碌的背影。
茶被递到手边的时候,他并不渴,但仍然接过来喝了一口,像是在弥补很多年前缺失的拜师礼。
这一系列动作做完后,他意识到不得不谈正事了。
殊掌门垂下眼帘,随手指了指脚边,他的徒弟就轻车熟路地跪了下去。
殊真人没看对方,而是打开手机,点开了——提醒事项——他居然学会了用提醒事项!
“有点毒发。”殊无己解释道,“怕忘事。”
秦昭忙去看他的手指,然而那些手指都被有意无意地半拢在衣袖里,刻意地不让他瞧见。
“您——”
“还没让你说话。”殊无己淡淡地说,“挺疼的,你也行行好,别再叫我烦心了。”
昭帝陛下无奈地闭上了嘴。
“秦汨跟我说了些事,他说的话我自然不会全信。”殊无己道,“当然,你说的我也不会全信。你二人如今在我心中半斤八两,拼一块儿许是有几句能捡来听听的。”
“——先问你头一件事,”他顿了顿,声音忽然冷肃起来,“秦汨为什么还活着?”
一上来就是问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