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6章(1 / 2)

此时已是半上午,江风飒飒,天上灰色的流云在劲风中盘旋而过。

这一天十二个时辰发生的事情,颠覆了秦晋整个人生。

明明在两个月多的牢狱之中,他们虽负伤,却是饱含期待的。因为他们没有通敌,反叛也是不得已被迫的,当时不做就得马上死。只要有人去彻查,去彻查清楚,一切该当水落石出的可能性很大。

可谁也没有料到,郭氏的势力竟然膨胀到这个地步,郭琇竟然能成功说服冥顽固执出了名的寇氏家主,并将寇氏势力收于麾下,最终形成了一个极其庞大的南方世家豪强军的势力团。

皇帝,陛下,不得不说,秦晋还是很了解的对方的。

至此,皇帝必然是不会为了他和秦正撕破大局的面。

——明明在牢狱的那两个多月,张永他们还在不断和他说,说太好了,他的身份不一样了,陛下肯定会彻查清楚,洗脱他的冤屈的。

他们是背叛反叛了,也愿意接受应有的惩罚。等出去后,该禁闭的禁闭,他们五个人在一起,陪他韬光养晦,等以后惩罚期过去之后,该如何再如何。

甚至他们还讨论过白关等人,那五个最终背叛了他们的兄弟,那五个人该死!

该如何报复他们呢?

秦晋甚至想过,他出来后北伐肯定还没结束,他就算用功劳,也要换来这五叛徒。

父皇年龄还不是很大,他还有时间筹谋的。但无论如何,他们五个人小时候约定过,他们都要活得好好的。

小时候毒虫训练,斯斯索索,其他人嘶喊声狂叫声不绝于色,不是只有他们一组人最后全体全部通过吗?

他们互相依靠,互相鼓劲,一关关,那么艰难地长大了。出来了。他们明明说过要一起活得好好的,不管贫穷富贵,都活他个七老八十。

可偏偏昨夜那个夤黑的夜里,秦晋绝望地撕开张永后背的衣物,把唇吸附在中毒镖的那几个伤口,张永拼命挣扎,不许他这样做,可偏偏避不过,张永的眼泪刷地下来了,他使劲扯着吸完毒液的秦晋,“没用……没用的,”他血溢出下唇,止都止不住,秦晋背着他发足狂奔,他紧紧攒着秦晋的肩膀:“阿晋,你要好好,活下去,把,把我们……的那一份也给活了,不到,不到七老八十……不许,不许,来……见我……们。……”

他口鼻溢出的血顺着秦晋肩膀淌下,他是在秦晋背上气绝的。

当时秦正嘶喊着,哭着,把张永的还温热的尸身从秦晋背上撕下来,扯着他飞掠。

最后秦正是为了替他们杀出包围圈同归于尽而死了。他胸部中剑,最后一剑封喉,颈腔炽热的鲜血杀了他们一头一脸,他扑倒在地上,抬头看他们,最后气音:“不要复仇,……快走!”

之后,梁绅腹部中刀生死不知,侯百望挡刀后又中毒血尽死在他的怀里的,“阿晋……你要支持住!不许,放弃了。”

“我还有个妹妹,可……可惜我不能再找她了,你,你将来有机会替我去找,找到,找到……七老八十,也不许你放弃了!你早下来,我们,我们是绝对不会原谅你的!……”

张永死不瞑目,那双过往爱笑的充血大眼死死盯着他,再也不会自行闭上了。

晨风如鞭,鞭鞭重重打在秦晋的身上。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此时此刻,秦晋痛哭着,他哭得死去活来,他绷着一口气到现在,才用一点点的闲暇去悲哭的他的队友他的兄弟。

明明毒解了一半,但双目刺痛,心脏像被一只手探入胸腔死死攒着,剧痛得让他近乎窒息。

他身体本已近乎虚脱,但这一刻生出的强大恨意,让他死死抓住泥地,指甲翻了,深深插进泥泞的泥土里:“秦越!!郭琇!!!我要杀了你们,我要将你们碎尸万段——”

迸发着的这股戾气,竟让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他仰头看天,灰云盘旋,他视力只剩一半其实看不大清楚,但透着白亮的天光刺眼极了,眼泪刷刷根本止不住。

强烈的恨意迸发过,那股巨大的悲怆再度用上心头——即使他将秦越和郭琇千刀万剐,可张永他们也再也活不过来了。

秦晋哽咽了良久,他猛地收住泪,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他不能死,他不甘心死!

五个人的路,今后将有他一个人走下去。

他绝对不能死!

他不甘心啊!!

他今天若死在这里了,那就会连给张永收尸的人都没有。

那可就趁着秦越和郭琇的意了!

秦晋牙关战栗,但他能走到今时今日,也算是一个心性有足够坚韧的人。

其实也并没有耗费太多时间,沈青栖收拾地面和迅速打理自己拧干中衣这短短时间,秦晋已经勉强收敛情绪,他用手臂抹过脸,通红的凤眸和阴沉的面庞,他立即看向沈青栖。

沈青栖刚刚倒掉短靴的水,把撕剩一半的外衣套上,秦晋这人目光存在感很强,她立马察觉到了,连忙转过身,看着他,带着点小心翼翼:“简王?秦六哥。”

她厚着脸皮说。

从前,她就叫张永叫张四哥的。张永是个很乐天的人,那些年在刀马营压抑本性把他憋屈坏了,出来后加倍补偿回来,沈青栖弄出的新鲜东西多,他经常过来购订,没两次,就让她叫他张四哥得了。

说他在结义兄弟之间,按本事排行第四。

所谓的结义兄弟,肯定就是最初刀马营小队后来一起出来的十个人。

但现在这十个人,五个明面上都是叛徒,背刺秦晋,导致这场悲剧的伊始,现在也还在追杀秦晋,其他人很可能已经死了——原书说的,最后只死剩下秦晋和一个叫梁绅的叛徒。

沈青栖也不敢哪壶不开提哪壶,于是折中一下,喊秦晋一个秦六哥。秦晋现在在皇子中排行是第六。

沈青栖看上去其实也挺狼狈,浑身湿透落汤鸡似的,濡染淡淡的血迹,膝盖身上不少烂泥,披一件撕得破破烂烂的上衣。

沈青栖这是前世今生第一次杀人,她努力不去回忆,但颈腔血混着水喷到她的脸上脖子上皮肤的那种腥热感觉挥之不去,十七岁的少女,周岁十六,脸上仍然带着几分稚气,脸笑着,但有些发白。

她的眼睛倒是很漂亮,很大瞳仁很黑很亮,倒映着拄着剑勉强站立一身狼狈蓬头垢面双目充血的秦晋本人。

沈青栖可能不知道,她不熟悉秦晋,但秦晋对她可比她对他熟悉太多了。

因为张永是个话叨。他们的出身使然,当初第一眼见到沈青栖,其实就看出来她是个女孩子。男性女性肌肉和骨骼不一样,他们要是连这都看不出,当初训练就过不了。

沈青栖弄出的新鲜东西多,张永经常去,回来也很喜欢说她,说她真厉害,说她是个善良又有侠义心肠的女孩子,很正气,又爱笑,还勇敢,还爱体贴人,蚂蚁搬家似的,总是干自己不用干或许没必要干的闲事,山下的汉民她都经常帮助。一个女孩活成了励志的样子。

她还不贪功,外头的事多给百里伊张罗,有点闲暇就帮助山下汉民或族里族外的夷民,真好啊,好在那个大夷首不贪她的名。云云。

秦晋一瞬不瞬看着这个女孩子,他脑海不禁浮起当初张永絮叨的样子。

那时候无奈得很,现在却……成了永远追不回来的快乐。

秦晋眼眶发热,他强自忍下,点了点头,哑声:“谢谢你。”

沈青栖忙说:“没事,我也没受伤。”她有点点讨好,小声关心:“你怎么了?还好吗?”

现在不管怎么样,已经做了,那就一鼓作气做下去。她是想蹭辅助的,但也不知道人家日后乐意不乐意,还是先早早打好关系。

好?

那是不可能好的。

秦晋喉头哽咽了一下,半晌才勉强缓和,眼前这个张永说过太多次的女子。半熟悉,又陌生。

但总的来说,千里来援实在太过难得了。

可能因为她和张永的交情。

他想说张永,告诉她张永已死的消息,可心内悲恸,哑了半晌没能说出来。他自己承受不住,更怕旁人和他一样的难受,这份难受太过痛苦,缓知半天也是好的。

他心念几转,哑声:“快走,白关还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