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议论
上元节过后, 湛京城里因着过节而洋溢起的热闹喜庆的氛围褪去,下面的百姓们继续着日复一日平淡中偶有小波折的劳作生活,茶余饭后与人谈天说地, 从七大姑八大姨三伯四舅那里获知一些没有明确透露出姓名的事主们或真或假但足够劲爆有料的八卦秘闻,听得那叫一个聚精会神、双目炯炯。
不过,身处在天子脚下的湛京城里,在这掉一块瓦都能砸中一个六品官的地方,更多的人更喜欢听的是那些高门权贵们的八卦, 那可比发生在他们身边的要来得有意思又刺激多了。
眼下又正值各地诸侯王以及州郡长官来京之期, 湛京城里的人多了, 热闹事也随之多了。上元节城门楼观灯是一大盛事,皇帝领着天家宗室、要臣勋贵集体出动, 又将这一盛事推到了高峰,使得过去凑热闹想要一睹天家风采的人们几乎将附近的街道围了一个水泄不通。
围观的百姓们隔得远, 又有着一个低仰高的问题,远远的只能够瞧见一个影, 可这并不影响有些喜欢哗众取宠之人没看清硬是说看清了, 回头与人吹嘘自己看见的皇帝一家是如何如何, 靠着一张利索的嘴皮子还真能把不明真相的听众唬得一愣一愣的。
“当今陛下七子三女,皇子成年者五,封王者四,日后新帝不知道会出在谁家?”
八卦说着说着,突然有人将话题一拐直接拐到了皇位迭代的问题上。但这个问题吧,说实话有些敏感,即便是当朝不禁言论,但有些话题私底下说说得了,不好拿到明面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的。毕竟万一一不小心说过火, 被有心拿你把柄的仇人知道了拿去煽风点火、大做文章一番,一顿板子总是少不了的。
所以,此言一出,周围一瞬间都安静了,好些张着嘴不知道怎么反应了。最后还是一老丈开口,“天家看似离我们近,实则远着呢,说这些事情做什么。”
“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这事看着确实与我们没有关系,但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么?”最先开口说话之人反问道。
众人又是一阵沉默。
皇帝受命于天,是为天子;统御万民,是为君父。连三岁孩童都会懂得的一个道理,当爹不是一个好爹的时候,底下做子女的日子那还能过得好啊。湛京时天子脚下,百姓的生活与政治素质是远超其他地方的,他们离皇帝、离那些权贵们近了,怎么会不知道一个皇帝靠不靠谱对于生活在湛京城里的他们来说影响有多大。
但谁来做皇帝这种事情是他们能够决定的么?简直是笑话。
不过,到底还是被那句话给戳中了,有人说了一句,“眼下是太子监国,那是正儿八经的储君,日后成为新君不是理所当然之事么。”
皇帝即位了多少年,太子也当了多少年,湛京的人们不仅习惯了头顶上的皇帝,也习惯了太子的存在,再加上太子这么些年一直都做得很好,更是屡次监国,也没有闹出什么乱子来影响到下面的人,以至于百姓们对太子的认可度还是很高的。
在湛京城里活得久些的老人们对此更是看得透彻,日后太子能够顺顺当当继位是最好的,但凡生出那么一丁点的波折,这都不知道多少人要因为这点波折而掉了脑袋,牵连身边人。
有人起了这么一个头,不少人也纷纷附和,他们到没有觉得太子挺好的,再说了太子本就是储君,日后继位自然也是名正言顺的事情。
最先挑起这个话题的人见此眸光一闪,也随着众人的话说起太子的好来,说着说着忽然叹气,话一转,说道:“太子好是好,可他的身体总归是个问题。”继续叹气,显出忧愁来。
这,的确也是一个大问题。寻常人家都不会让一个病弱的儿子挑起家中的大梁,何况是一个偌大王朝的继承人。
……
这日,长姐栎阳长公主叫人来请百里漾过府吃锅子。
百里漾一听就知道阿姐是有事情要同他说,可偏偏时候有那么一点不巧,顿觉为难。栎阳长公主宅之人还立在一旁等候他给回复,自己号回去复命。
颜漪看出百里漾的犹豫,替他回了说稍后便前往,又令人相送,再对百里漾说道:“阿姐相邀,大王自去便好。我带着阿瞳去见阿爹阿娘即可。”
今日他们本计划着要去定国公府的。
定国公夫妇尤为喜爱阿瞳这个外孙女,每次见了怎么抱都不够,曹氏夫人更是殷殷嘱咐女儿得空了就将阿瞳抱回来看看她这个外祖母,毕竟眼下不趁着一家三口还在湛京时多看看外孙女,等下次回来再见说不得又是一年以后了。
外祖外祖母想见外孙女,百里漾与颜漪都不会拂了长辈的心愿,加上阿瞳自个也是很乐意去定国公府的。定国公府里也有好些个与阿瞳年纪相仿的孩童,阿瞳在那里能有玩伴,每次听要去定国公府都很兴奋,催促着阿爹阿娘快点出发。
今日已经准备成行了,不想临去之前突然有了这么一遭事。
百里漾朝妻子歉意道:“今日不能陪你与阿瞳回去了,岳父岳母那里帮我告罪一声。”转头还要叮嘱女儿,摸摸她的小脑袋,告诉她去了外祖家要乖,要听娘亲的话。
每次都是这样,百里漾一跟母女俩分开总是要叮嘱阿瞳要听阿娘的话。换作是别的孩子估计就不耐烦或是把脸扭过一边去不搭理了,但阿瞳不一样,她就是绝对实心不漏风的小棉袄,面对阿爹的啰嗦嘱咐,她微微扬起小脑袋,一双大眼睛充满了认真,举着胖嘟嘟的小拳头,珍重跟老父亲表态,“嗯,阿瞳会乖的。”
这萌样让百里漾这个老父亲更加稀罕,都不舍得走了,还是颜漪催促他说去晚了就只能喝汤了,让他别让长姐久等。
这自然是玩笑话,百里漾听后也不再耽误,出了门骑上马往栎阳长公主宅去了。
栎阳长公主宅门外已有人候着他了,见百里漾来连忙上前行礼随后将他领到了一处暖阁之中。百里漾步入室内,将身上的大氅递给侍女,给长姐见礼,随后笑道:“看来我来的正是时候啊。”
刚进门他便闻到了锅子散发出来的香味了,勾得人肚子里的馋虫都要跑出来了,他就知道这一顿定然是很美味的。
“你再晚来些时候,他能把锅子都给吃了。”坐在主位上的百里澄指着旁边吃得满头是汗的崔栋,明丽的面上带着一点笑,说道。
崔栋也是刚刚动筷,他下值就跑过来了,正饿得不行,涮过红锅的肉菜吃得他是又辣又爽,一边“哈哧哈哧”,一边招呼百里漾,“五郎来了,快来快来,这新切的鹿肉可有味道了,保管你吃得舌头都要掉下来。”
百里漾顺势在崔栋身边的位子坐下,看了看满桌子等着下锅的菜品,又看了看旁边空出的两个位子上摆放的餐具,心里有数了,今日吃这顿锅子的人一共有五个。很快他就知道另外两个位子属于谁了,因为带着围裙的闻夏与宜城公主相继出现了,一个手里端着两盘菜品,一个手里提着两壶酒往这边来。
看见闻夏并不令百里漾吃惊,但宜城公主的现身让他微微诧异,随即起身向二人行礼,又道:“看来我还真是来得最晚的那一个,也算是捡便宜了,什么都不用做就有的吃了。”
室内除了他们再无旁人,再看看闻夏与宜城公主的打扮不难看出他们方才是在忙活的,毕竟吃锅子就是要自己动手才有意思么。
“那五郎你可真是想多了。”宜城公主慢悠悠说道,“结束后洗盘子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崔栋大笑,“你想得美,吃完你洗盘子。”
“洗就洗。”百里漾也回道。
一来一回的,说得几人都乐了。
五人凑在一起吃锅子,一开始只是闲聊。
崔栋忍不住说起自己那个“混世魔王”儿子阿圆,满脸郁卒,“你们说那个臭小子到底像谁?说他是皮猴都是夸他了,一天天的净调皮捣蛋去了。”
他与卢氏之子阿圆,现下有两岁多了,自打会爬开始就不是一个安分的主,一个错眼他就能给你爬到你找不到或是即使找到了就够不着的地方,比如只能容小儿进去的犄角旮旯。你叫他出来他不仅不出,还拍着手乐得看你着急却没有办法的样子,可不得把人气死。
更让崔栋郁卒的是,每每闯了祸,阿圆这小子跟个机灵鬼似的在挨打之前一溜烟地跑到他祖母李氏那里求庇护,说阿爹要打他,最后十次有七八次挨训的都是自己。昨日也是,明明是这小子乱玩摔了妻子的脂粉,一张脸给涂成了花猫,为啥最后挨训的是自己啊。
他复又感慨,还带着点羡慕,“都说女儿是阿爹的小棉袄,看到阿瞳我算是明白了。”
香软乖巧可爱的阿瞳让人恨不得一直捧在手心里,而再看看自家调皮捣蛋、惹是生非的混世魔王,不被气死都算是好的了。
“像谁?”百里澄“啧”了一声,“你生的儿子,不像你还像谁。不过,如今阿圆的顽皮劲可是比你厉害多了,也算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了。”
“阿姐怎么能这么说,我小时候可比那皮猴乖巧多了。”崔栋不服气。
“真是稀奇,‘乖巧’二字竟然还能跟你搭上边了。”如果说百里澄还算是平淡地讲述,宜城公主则是讥讽了,“那时候最欠抽的就是你,恨不得让人抽你个百八十鞭的。”
崔栋小时候是有过一段人憎鬼厌的犯贱期的,他那时候五六岁,看到有什么感兴趣的东西都要贱兮兮地上去撩拨一下。宜城公主与他的年纪相当,那时候又是一起上学读书的,可谓是是深受其害。
崔栋理亏气弱,声音也小了,“那不都是年幼不懂事么,后来我不是再也不敢了么。”
见他示弱,宜城公主冷哼了两声,也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崔栋埋头吃了两口,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要弥补一下自己幼年手贱造成的过错,主动提议道:“贺文渐那厮还在烦你么,要不要我找人套麻袋揍他一顿?”
去年二月的时候,皇帝召宜城公主进宫最后一次询问她是否要与驸马和离,确定她的心意不改之后,正式下旨让二人和离。这件事情也闹出了一点风波,不少人觉得驸马并没有犯下什么大错,怎么就到了被和离的地步。只是皇帝圣旨已下,以无可转圜了-
作者有话说:更新啦。前两天不太舒服,抱歉了各位。[可怜]
第182章 宜城公主的转变
这满朝上下连三公都不敢说出让皇帝把圣旨收回去的话, 其他人是嫌弃自己九族里的人太多了么。但这并不妨碍有人觉得皇帝这事做得草率乱来,跑到皇帝面前去争辩,结果就是被打了一顿板子踢出湛京贬谪外放了。
眼看着已经有只“鸡”被杀了, 剩下来的“猴”更不敢去触皇帝的霉头了,转头找起了宜城公主的茬,认为她作为帝女过于娇纵、肆意妄为,更有一段时间传出她跋扈善妒的坏名声来。
想也知道,必定是那些拥护三从四德、要求女子遵循女德女诫的迂腐之人搞出来的, 他们觉得宜城公主即便是帝女也应该按此规矩行事, 嘴上倒是说得好听, 说什么“帝女应为天下女子垂范,不该带头行此恶事”。
宜城公主给恶心坏了, 本来因为贺文渐的事情就心烦,竟然还有人揪着她的私事说三道四, 还把错归咎到了她的身上来。
好好好,真当她是好欺负的了。
宜城公主也不是好惹的, 叫人去查了是谁最先说这话、又是谁在煽动的, 一一查出来之后, 她拿着鞭子骑着马过去就将人一一抽了个爽。
当然,抽完人之后免不了又被御史弹劾了。
宜城公主不痛不痒,她就不信阿爹还能为了这点小事罚她,大不了被叫进宫去训一顿。
皇帝自然不会管这些事情,御史们见在皇帝处得不到回应,转头去找了太子。如今太子正在监国,又是长兄,他若要管教一下宜城公主这个妹妹也不是不行的。但太子不管,甚至都不搭理他们, 直接见都不见就令人将他们打发走了。
御史们自找没趣,只能悻悻退了。不然还能怎么样,再继续坚持下去却没人搭理也只会让人觉得他们上蹿下跳的像个丑角。
对于宜城公主来说,这还不算是什么麻烦,真正烦人的是贺文渐这个前驸马。隔三差五就来堵她,痛哭流涕说自己如何如何错了,请求他原谅。离谱的是还有人来给他求情,说既然人已经知道错了,就给他一次机会吧。
宜城公主恶心坏了,当场就呛回去,“你既然觉得他好,那你就把他领回去好了。”直接端茶送客,想想还是气不过,吩咐门房,不准这人再来登她的门。
她还没有忘记罪魁祸首,转头就叫人将贺文渐打了一顿,又去找长姐吐槽,冷笑连连,“他哪里是知道自己错了,是发现自己既成不了庆阳侯世子又没了驸马的尊荣一文不值之后才后悔了,想着跑到我面前演一出痛改前非的痴情戏码以为我能够回心转意。怎么,我是什么很贱的人么,什么破烂都往家里捡?他贺文渐喜欢的究竟是我还是舍不得帝婿身份带来的荣华富贵,让他给本公主有多远死多远。”
百里漾安抚,声音很淡,“不喜欢,将人打发走就是了。”
至于怎么打发走的,自然是来一次打一次,打到不敢来为止。
偏偏贺文渐也是人如其名,跟个打不死的小强似的,每次被打之后养好了伤又来。宜城公主又不能真的将人打死,否则又是一个大麻烦。
简而言之,呕都呕死了。
崔栋如今在湛京里当差,干的又是宿卫皇城的差事,怎么会不知道宜城公主被贺文渐这只绿头苍蝇给缠上的事情。
宜城公主闻言,掀开眼皮子看了他一眼,“怎么,你去套?”
崔栋挑眉,叫道:“怎么可能,我能是那种会做这等乱纪下作之事的人么?”随后又抖着眉毛,一脸坏笑,“我找顾晟开去弄他。”
“顾晟开?”百里漾惊了,“他能答应么?”
崔栋冷哼一声,信心十足,笑得意味深长,“他会答应的,如果他还想跟我混一个圈的话。”
所谓的“混一个圈”,指的是顾晟开进入了崔栋所在的圈子,最近一段时间两人交际颇为密切,在外人看来逐渐有往“哥俩好”的趋势发展。
这虽然令人微微惊诧了些,但也不是不能理解。从前固然二人都处在湛京的圈子里,但大圈里面有小圈,崔栋是大将军之子,妥妥的将门之子,顾晟开虽然是定国公的外甥,走的也是武官的路子,可别忘了他身上更显著的一层标签是顾氏之子,身上武人的气息没有那么纯粹,身份与崔栋这样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是差了一截,两人自然是混不到一起的。
可那是以前,因着江都王娶了定国公之女为妃,崔栋与顾晟开之间通过这层姻亲关系自然而然地也有了交际,谁叫他们一个是江都王的表哥,一个是江都王妃的表哥呢,都是表哥,见面了也能有话说,久而久之也能玩到一起了。
在外人看来,崔栋与顾晟开称兄道弟实在不是一件稀奇事。可对于知道顾晟开底细的百里漾等人来说,这也算是一种特别的“双向奔赴”了。
顾晟开自向定国公悔过求得原谅之后行事皆踏实沉稳了不少,这两三年间已娶妻生子,专注于仕途,俨然一副成熟长进的派势。定国公府既然已经原谅了这个外甥,自然也将顾晟开犯错的那一页翻过去,不会继续揪着旧事不放,待顾晟开这个外甥一切如旧。
正如外人看到的那样,回京之后的崔栋走的也是武官的路子,一个是江都王的表兄,一个是江都王妃的表兄,七拐八拐的不就让两人有了一层姻亲关系,平日里公务上再有个接触,亲戚走动间又遇上个两三回的,喝上几场酒,一来二去自然也就熟了。
这个“熟”是崔栋郁顾晟开彼此都有意促成的结果。当然,在顾晟开看来,这只是他有意设计为之。
顾晟开想要结交崔栋这个大将军之子、皇后外甥从而使自己能够进入到椒房一脉的核心来,但这也只是表层目的,他背后是有人的,定安王将他作为内应安插在椒房这边,同时借用两边的势力助推顾晟开往上走,占据高位,在关键时候反戈一击,给予椒房一脉重创,助定安王成事。
说真的,当崔栋知道顾晟开暗地里已经投靠定安王之后,再他有意无意地在自己面前晃,差点没有恶心坏了,揍死他的念头都有过千百回了。
不过,当时太子与百里澄的意思都是将计就计,既然对方有意演戏,那何妨配合着搭好戏台把戏给唱下去。
于是,配合搭台唱戏的人久成了崔栋。
没办法,谁让他是顾晟开选择的切入口呢。
说实话,崔栋那会儿是不太乐意的。他看不上顾晟开这样的虚伪阴险之人,跟这人称兄道弟哪怕是假的也足够恶心人,这跟活吞绿头苍蝇有什么区别。
是的,不说现在,放在以前,崔栋也不太看得上顾晟开。现在看不上是因为顾晟开行事阴诡、包藏祸心,以前看不上则是一种接触过后下意识的不喜欢。
湛京是个圈,人在里面打转,久了再怎么不相干的人都会碰上的。顾氏没落,顾晟开在外行走,其实人们更看重的是他身上定国公外甥的身份,顾氏之子算什么,由此,顾晟开交际的圈子其实更倾向于武官武将那边,他与崔栋必然是有过交集的。
崔栋以前就是一个好玩的性子,遇上性情相投的,当日喝过一顿酒之后就能称兄道弟哥俩好了,之前他与顾晟开交际平平是他下意识疏远的结果。怎么说呢,那时的崔栋一直觉得顾晟开在与人相处时给他的感觉不是很舒服,只是那时候更多的是一种直觉罢了。
现在来看,他的直觉果然没有错,顾晟开就是一个恶心人的东西。可当下却要他对着顾晟开亲热地喊“顾兄”,不行,还没有喊就想吐了。
恶心归恶心,为了大局着想,崔栋还是接下了这场演出的戏份。
毕竟,与其防着不知道定安王什么时候耍阴招,不如顺势放一个知根知底的进来,在眼皮子底下看着,看他们还能翻出什么花来。
如今,唱戏的进度刚刚进展到“哥俩好”,崔栋若是向顾晟开提出要套贺文渐的麻袋为宜城公主解气,信不信,哪怕崔栋没有主动提出让顾晟开帮忙,顾晟开都会主动将这个活计揽过去以彰显自己的义气。
这还没有算完呢。
崔栋做起“坏事”是很损的,更是一套接一套的,他坏笑道:“等顾晟开套贺文渐麻袋之后,我再令人暗中将消息透露给贺文渐知道。嘿嘿,你们等着看吧。”
百里漾无语又好笑,“你可真是够损的。”
依照顾晟开的性子,他应下后肯定不会事先知会贺文渐一声,难道要说“我要打你一顿,你给配合一下”?甚至为了取信崔栋,套麻袋这事必须得做得真真的,非要把贺文渐痛扁一顿不可。
挨打的人是贺文渐,顾晟开说不得还得假惺惺地去慰问他。等后面崔栋令人将幕后黑手是顾晟开的事捅破给贺文渐,两人直接就得起内讧。
“怎样?”崔栋得意洋洋地抖着眉毛,邀功道,“我这主意不错吧,这回你该谢我了。”
“主意确实好,成不成要做了之后才知道,成了我请你喝酒。”宜城公主颇为满意,认可了崔栋的计划,她也乐得看贺文渐与顾晟开狗咬狗。
说完了顾晟开与贺文渐的事情,崔栋看了一眼在场之人,提了一嘴近来湛京又再度兴起的关于继位之君人选的议论,喝了一口酒,说道:“抓了几个跳得最欢的,每个人赏了二十板子。”那么卖力地明里暗里为定安王说好话,不是收钱了就是定安王的爪牙,打他们二十板子也不算冤枉了她们。
“老三还是不死心呢。”宜城公主对定安王的小把戏嗤之以鼻,“这都多少次了,来来去去就只会弄这些。”
以前她是不掺和其他兄弟姐妹之间关于夺权的斗争的,反正日后不管是谁上位,她长公主的名位都不会少。可经过贺文渐的事情之后,她发现老三就是一个贱人,为了自己的权位竟然暗地里撺掇支持贺文渐争夺世子之位,将自己好好的生活搅得一团乱。真让老三上位了,她还能有好日子过。
既然老三不做人,那就别怪她站到太子他们那边去,全是老三自找的。
不过话说回来,自打她向长姐表明了要报复老三的意思之后,长姐带她所见所闻的那些,让她看到了一条与以前截然不同的道路,甚至是她都不曾想过的。
若说她没有被打动的话,她今日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作者有话说:更新啦,求评论[可怜]
第183章 最后
百里漾初听时茫然, 他是真没听说湛京城里又有了什么风声,不过听崔栋所说,背后之人是定安王没跑了。
定安王想做太子, 自然在各方面都想为自己造势,其中之一便是想在民间给自己营造一个好名声,为此可是下了不少功夫,民间也确实有一些称赞他“勇武过人、贤明仁德”的,但这只是少部分声音。真要说贤明仁德, 他哪里比得过稳坐东宫十数年的太子, 椒房这边也不会真叫定安王给自己造出好名声来压过太子。
搞来搞去, 定安王发现打舆论战自己根本不占什么优势,自己唯一能够压过太子的就是勇武与身强体健这两个方面了, 但总体而言依旧是不占优势。
定安王煽动民间议论给自己造势不是一两回了,他当然不会认为依靠民间舆论的力量就能把他拱上储君之位, 那样就太傻了。他只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向皇父展示自己的优秀卓越,试探皇父有没有看中他立他为太子的意思。
结果也很明显, 他每一次的试探都没有回应, 禁中一点动静都没有, 恰恰也是一种回应。
这次定安王又故技重施,想要再一次试探皇父的心意,可结果也再一次让他失望了,湛京里的这些声音在禁中连一点水花都溅不起来。
百里漾知道定安王这么做的原因,可就是这个原因让他心里一沉,久久浮不上来。
“五郎,愣着干什么呢?再不捞起来,肉都煮老了。”
热腾腾的锅气里,百里漾的沉思被崔栋打断, 他回神看了周围的人,脸上复又带上笑容,应了后面崔栋说给他拿酒的事,专注于眼前与大家热热闹闹地吃锅子了。
出了正月,外封的诸侯王们要返回各自的封国了。临行之前,百里漾要往宫中向帝后告别。他先去的宣室殿,入殿之后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药味,近前发现是宫侍刚服侍皇帝用完药。
“五郎来了。”皇帝见百里漾来笑了一下,招手让他上前,其余人则退了出去。
“阿爹。”百里漾快步上前,搀扶住欲要下地行走的皇帝,也就是真正近距离感受了,他才知道皇帝因为病痛已然消瘦到何种地步了。
平常的衣袍穿在皇帝身上尽显宽大空荡,皮与骨之间的血肉只剩下了薄薄的一层,几近于形销骨立,病痛加速了他的衰老,两鬓已是斑白。
百里漾看得很不是滋味,他记忆中的皇帝阿爹更多的是那个高大英武的伟岸身躯,那双大手曾经教过他挽弓射雁、执笔习文,如今竟变得如此瘦弱无力。
“别难过,生老病死本就是常态,纵然是天子也不能免俗。”皇帝看到了这个儿子的悲伤,欣慰的同时也安慰他,又道,“你今日既来了,陪我走走吧。算起来也有好久,我们父子俩没有这样散心过了。”
“是。”百里漾压住内心的酸涩难过,搀扶着皇帝往外慢慢走去。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想当初你刚出生那会儿,小小一个,被裹在襁褓里,浑身红通通的,我抱你的时候都不敢用力。如今一转眼,你已长大,还做了父亲。”大概是人老了都喜欢回忆往昔,皇帝也是如此,似乎是想起了以前养崽的快乐,脸上笑容多,又不免唏嘘时光易逝。
人回首往事时都会觉得时光易逝,因为过去了的终究是过去了,便是百里漾自己回想起来也难免有一种时光匆匆的恍惚感。
皇帝又说起百里漾的妻女,先说王妃颜漪,“颜氏女是颜定山长女,德容仪范皆是上佳,为王妃绰绰有余。当初许与你为妃时,你嘴上应了,心里怕是不怎么情愿吧。”
百里漾赧然,“以前是儿年轻不懂事,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
当初他没有宣之于口的不情愿不仅被皇后阿娘看清了,也被皇帝阿爹看清了。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明白的,赐婚前后那段时间他躁郁不已,亲近之人还能有什么看不出来的。
皇帝笑了,“那时候我还担心过一阵呢。颜定山那老小子虽然嘴上不说,可心里是极疼爱女儿的。当初我还不容易磨得他同意许嫁女儿,若是婚后咱们家待新妇不好,我都没脸见他。”
百里漾没有想到当初竟然还有这么一节,心中羞愧,“儿让阿爹费心了。”
皇帝看他愧疚的模样,想起了其他儿子,不免叹气,随后摆了摆手,说道:“你向来是好孩子,鲜少让我与你阿娘操心的,比你几个兄长都让人省心。”
百里漾行五,全部算上他头上有四个哥哥,长夏王就不提了,无论是太子、定安王还是已经逝去的庶人湛都有让皇帝操心或是不省心的地方。
太子哪哪都好,唯一不足的便是身子孱弱,然而就这一点已经让皇帝操心不已;庶人湛当年被裹挟进谋逆叛乱之事中,若说皇帝当年没有心痛是不可能的;定安王这个儿子野心太大了,偏他气量不足,皇帝不敢选他做继任人。其他的儿子年纪都还小,山阳王倒是成婚了,可资质颇为平庸了些。
算来算去,他与皇后所生的孩子们是最好的,无论是太子还是长女、幼子,更令人欣慰的是他们兄姊弟三人心齐,心中惦念着彼此,百里氏的江山交到他们手上,他才能放心。
百里漾不知道皇帝看着他欣慰目光之下的所思所想,他想到自己的儿时。到底那时候他内里的芯子是一个成年人的魂魄,要装小孩其实还是有些笨拙的。一些实在幼稚的事情他做不来,叫大人看在眼里就是他小小年纪就很懂事乖巧,令人省心,谁叫他的参照对象是崔栋呢。
他不知道如何接皇父的话了,总不能说自己芯子其实很老,算起来其实是在欺负小孩了。
所幸皇帝也没有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结,他又说道:“阿瞳聪颖活泼,是个好孩子。可一个终究是少了些,如我们这样的人家,子嗣不丰可是一个大问题。”
百里漾被皇帝看着,只得低头道:“是,儿子明白的。”
“好了,时辰也差不多了。你阿娘还在椒房殿等着你,你过去见她吧。”皇帝倍感欣慰,拍了拍他的手背,说道。
父子俩在宣室殿周围转了一圈,如今正正好转了回来。
“是,儿告退了。”百里漾行礼,他久久看着皇帝,最后还是皇帝同他摆手,他才离开。
“五王仁孝,陛下好福气。”百里漾离开后,接手搀扶皇帝的内侍说道。他是服侍皇帝多年的老人了,也能与皇帝说说这些显示亲近的玩笑话。
“五郎是好,大郎与大娘都好,他们都是好孩子。”皇帝今日的心情真的是很好,他回首望了一眼椒房殿的方向,面上显得更愉悦了。
百里漾往椒房殿过去,一路上想着方才皇帝阿爹同他说的话,心情慢慢一点一点地沉重下来。他心里总有不太好的预感,随即摇摇头,不再去想了。
百里漾一家子大概后日就要启程返回江都了,今次进宫是向帝后告别的。皇后也知道幼子一家即将远行,又要好长一阵子见不着了,唯有叹气,叮嘱小儿子一路小心,又叫他明日让王妃将孙女阿瞳带进宫来。毕竟下次再见,阿瞳指不定又长大多少了,那时候也不知道还记不记得祖母。
百里漾自是应下。
皇后又问,“你不是早早就进宫了,怎现在才来?”她是知道小儿子要来的,算着时间给他背了爱喝的饮子,谁知道等人过来了,饮子早就凉了。
“陪着阿爹说了会儿话。”百里漾回道。
“他今日精神头好,你陪陪他说话也好。”提到皇帝,皇后忍不住心伤。她很清楚皇帝如今的身体衰败到了何种境况,可却无能为力,如何不悲伤难过?
“临行之前,你也到东宫同你阿兄说一声。”皇后不欲在这个问题上多说下去,转而提了提太子。
“儿晓得的。”百里漾从善如流应下了。
……
崔栋办事还是很利索的。
吃完锅子的次日他就纠集了一群人去找顾晟开喝酒,喝着喝着就说起了贺文渐纠缠宜城公主的事情,说到气愤处,当场把碗一摔,“这厮当真是以为没有人能收拾他了?不给他吃个教训,真当是我们好欺负了。赶明就给他套个麻袋,打他个人仰马翻。”
说罢,他环顾四周,振臂一呼,“有哪个兄弟愿意与我同去?”目光有意无意扫过顾晟开。
顿时应者众,更有人喊出“哪用得着栋兄出手,我们自可代劳”的话。
有竞争才有紧迫感,就不信顾晟开会放过这个机会。
果不其然,顾晟开主动开口应承下了套贺文渐麻袋之事。可把崔栋给感动坏了,大力拍着顾晟开的肩膀,喊道:“顾兄,你我兄弟,亲如兄弟!此事若办成,你就是我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顾晟开被喷出来的酒气熏了一脸,眼底黑沉,面上却是一副义薄云天状,打包票道:“崔兄放心,明日便有好消息传来。”
崔栋听得两眼放光,追问道:“当真?”
“当真。”
“好好好,那我就等着顾兄的好消息了。”
既然成功让顾晟开入了套,后面的事情崔栋也得盯着,好做应对。
正如预先猜想的那样,顾晟开打算偷偷下手,也没有提前知会贺文渐一声。在他看来,做戏就要做全套,弄虚作假反而容易露出破绽,反正挨打的人也不是他。只消不叫贺文渐知道下手之人是他便是了。
是夜,月黑风高,正是搞事的好时候。
三个蒙面人手持棍棒,拿着麻袋,守在贺文渐回庆阳侯府的必经之路上,等着人靠近了,动手!
贺文渐近来颇多失意,准确的说应该是他从陛下下旨令他与宜城公主和离之后就开始失意了,过去那些对他阿谀奉承、溜须拍马之人转头就开始笑话奚落他,甚至定安王那边对他的态度也冷淡了。他苦闷不已,只能以酒解愁。
这不,今夜又是醉醺醺地回来。
“都是势利眼,眼见着我落魄,一个个都变了嘴脸。”贺文渐痛骂那些奚落嘲笑他的人,边骂边往嘴里灌酒,“欸,酒呢,酒没了。”
他把酒壶抬高,看看里面还有没有酒了。
突然,天降麻袋!
贺文渐眼前陡然一黑,紧接着被棍棒加身,一通好打,痛得他嗷嗷叫,想要奋起反抗偏偏被麻袋套住只能被动挨打。
痛,除了痛,再没有别的感觉了。
贺文渐从来没有觉得时间过得如此漫长,等到结束后,打他的匪徒已经逃之夭夭了。后面他是被巡夜的官兵发现的,送回了庆阳侯府。
庆阳侯夫妻发现儿子就在离家不远的地方被打了,气得发抖,庆阳侯夫人本就心疼这个儿子,更是喊着要去报官。她儿子好端端的让人打了,京兆府总该出面去管吧,一定要将凶手绳之以法。
庆阳侯却拦住了妻子,叫她不要把事情闹大,还嫌最近自家丢的脸不够多么。庆阳侯夫人不干了,质问丈夫,“你这是什么意思?爵位不给他也就算了,总不能连儿子都不要了。眼下他被歹人伤得如此厉害,你竟说算了,有你这么狠心冷情的爹么?”
庆阳侯被老妻一通指责埋怨,实在是又头疼又烦躁,最后自个也怒了,“二郎沦落到这个地步都是他自找的。是我叫他放着与宜城公主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来争这个爵位的么?这爵位要是能给他,我能不给么?你怎么不问问他私底下背着我做了什么事情?这爵位给了他,整个庆阳侯府那才是全完了。”
“路是他自己选的,后果也该他自己担着。”庆阳侯咬着下颔,磨着牙齿,“什么好处都想要,真当别人都是傻子不成。”
“这次只是小惩大诫,他们的夫妻情分早就消耗尽了,下次宜城公主那边就没有这么好的耐心了。见他好自为之吧。”有这么个不省心的儿子,庆阳侯也是心累,懒得再看这个儿子,一甩袖子走了。
庆阳侯夫人看着人事不知的儿子,只得默默垂泪。
贺文渐挨打的事情就这么按住了,没有闹出来。可是这事本身就是崔栋给顾晟开下的套,远还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崔栋令人暗中观察顾晟开的动向,再将元凶是顾晟开的事情透露给了贺文渐知道,然后两人私下里闹开了,给他们看了一场好戏-
作者有话说:更新啦。
第184章 山陵崩
贺文渐早早没有想到找人打自己的竟然是顾晟开, 一想到那厮还假惺惺地来安慰自己,气得想刀了顾晟开。可冷静下来之后,他悲哀地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办法报复回去。
如今的他, 还有谁愿意帮他出头?
他已经被宜城公主抛弃了,就连庆阳侯府也放弃了他,就算是定安王也不会为他出头的。定安王正是看重顾晟开的时候,怎么可能因为顾晟开为了取信椒房那边的人打他一顿而为他将顾晟开如何。毕竟,两相对比起来, 如今的顾晟开比他更有用不是么?
思及此, 贺文渐心下更加悲凉, 他是如何到了这般境地?
贺文渐内心的悲凉无人可知,也不会有人在意, 他如今不过是一个跳梁小丑罢了。崔栋帮宜城公主出了气,从宜城公主那里得到了数瓶好酒, 拿出一半分享给百里漾,作为他的送别礼物, 豪迈道:“虽不能做一处畅饮, 但好酒共享, 你我两地也能同饮。”
“好,你我且共饮此酒。”百里漾欣然接下了他的送别礼物。
几人上前送别叙话,目送着百里漾的车驾一行逐渐远去。百里漾驾马行出一段路,不由得停步回望,遥望着道路旁目送他远去的至亲,他的视线更多的想要落在长姐百里澄身上,可因为距离过于遥远,目力不及,他只能够看见长姐的人影, 却看不清她面上的神色。
百里漾心中沉重,并非是因为离别,而是因为临行之前长姐同他说的那句话,长姐说,“前日你已往宣室殿去过,情状如何你也见过,心中多少要有所准备。”
当时百里漾听得便是一惊,他看向长姐,却看到长姐沉如渊潭的眼眸,心也沉下去了。长姐不是无的放矢之人,正因为知道如此,他的心不可抑制地沉了下去。
百里漾很想就此打马回去,可是他知道他不能。他只能一路不断地回望那座湛京城,直到再也看不见为止。
春去秋来,禁中第一片黄叶落地,昭示着今秋的到来。
秋风起,泛起了一丝凉意。
宣室殿内,躺在病榻上多日的皇帝感受到了这股秋凉之意,连日昏沉的脑袋忽然间觉得清明许多,就连倍感沉重的身体也觉得松快了不少。他叫来殿内伺候的内侍,扶他到外边走一走。
昏睡多日的皇帝醒来,实在是一令人振奋的消息,左右当即去通知皇后、太子等人,乃至前朝的三公九卿等重臣也陆续收到了消息,纷纷入宫要面见皇帝,确认皇帝的状态。
入夏以来,皇帝先是毫无预兆地昏厥过去一次,吓得前朝后宫皆是大惊,后面虽然醒过来了,但整个人的状态却是极其快速地衰落下去,之后便是昏睡,时间从一开始的一日,三日,最后发展到五六日才能醒来。
这无疑不是一个好的征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几年大多数时候是太子在监国,朝臣们已经与太子磨合得差不多了,纵使皇帝骤然昏厥,众人虽然惊慌,但总体上还是稳得住的,朝堂各处也没有因此发生什么大的动荡,一切都在平稳有序地运行着。
皇帝也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是愈发不好了,在清醒的时候召大臣入宫,吩咐他们尽心辅佐太子。如此,朝中大臣心中也有数了,太子已是板上钉钉的继任之君了。
率先赶来的是皇后。事实上,自皇帝开始昏睡不醒之后,皇后便从椒房殿搬到了宣室殿偏殿,以便能够照顾皇帝。今日皇帝醒来之时,皇后因为要处理一项宫务而暂时离开了,因而未能第一时间见到皇帝醒来。
“陛下。”闻得皇后醒来,皇后欢喜不已,上前轻唤了一声。
皇帝见她匆匆赶来,苍白的脸上徐徐绽开笑容,他对皇后说道:“今日忽然觉得精神许多,好久没有到后面走走了,陪我出去走走,可好?”
皇后看着皇帝朝她伸来的手,这一幕仿佛与多年前重叠了,劝说的话消散了,她做出了同样的选择,搭上了皇帝的手,展露笑颜道:“好,陛下想去何处,我都陪着。”
帝后携手在前漫步,随从的侍从隔着一段恰好的距离缀着,以免扰了前面两位主子的兴致。
皇帝走得慢,一路心情很好地赏着周围的风景。其实皇宫之中更多的是宫室建筑,间杂着花草树木点缀,且处于安全考虑,为了防止贼人藏匿,禁中的树木不能过于高大。这样的景色自然没有什么可看的,否则往年皇帝也不会带着宫中妃嫔、皇嗣往出避暑了。
只是皇帝因为多日缠绵病榻,眼见秋风起,外面秋阳灿烂,这才生出了想要走一走的心思。行至一棵树下,恰有一阵风来,摇动树叶飒飒,片片树叶落下,皇帝抬手去接,一片灿若金黄的树叶落在了他的掌心,他盯着看了一会儿,叹息道:“今年的秋来得正是时候。”
随后皇帝将那片落叶放入皇后的手心里,看着妻子不再年轻却无比熟悉的容颜,他既笑且叹,“匆匆几十年陪我走过来,辛苦你了。”
“谈什么辛苦,陛下今日一定要同我说这些见外的话么?”皇后似乎知道皇帝要说什么,却不愿意再听他说下去,转移话题道,“宫中之景过于单调乏味了,等过段时间陛下身子好些了,我陪陛下往行宫去住几日。那附近有一片枫林,秋来红叶似火,很值得一观。”
皇帝静静看着她说完,摇摇头,有释然也有遗憾,“我去不了的,卿娘。抱歉,我不能陪你去了。”
他是知道自己的身体糟糕到什么程度的,这些日子他偶尔也有过短暂的清醒,太医越来越含糊的说辞与为难他并非是没有感知到的,冥冥之中他自己也有直觉,他大抵是没有多少日子好活了。今日醒来时,他睁眼看到殿外投映到殿内地面上的一片金光,那股感觉就更加强烈了,他知道,他活不过今年的秋日了。
惶恐么?自然是惶恐,几乎很少有人不畏惧死亡。但惶恐改变不了什么,其实这几年身体的逐渐变糟已经在预示这个结局了,他已经做好准备了。
做好了人之将死的准备,也做好了将身后这偌大王朝交托的准备。
太子很好,他的品行和能力让自己能够放心地将大衍交到他的手上。唯一不放心的便是太子的身体以及子嗣问题,但这也并不难解,相信他们的孩子们能够解决好的。
“大郎、大娘还有五郎,他们都是好孩子。不管是作为父亲还是作为帝王,我都相信他们,相信大衍能够在他们的齐心协力之下变得更好。”皇帝的话说着,已经有了交代后事的意味了。
皇后却听得脸色微变,她脸上的笑意终究是没有维持住,眼前逐渐朦胧,扭过脸去拭泪,嘴上强硬道:“今日你要是同我说这些的,那别说了,我不想听。”
“卿娘。”皇帝微叹了口气,抓着皇后的手扣在心口,胸腔下的跳动已经不是那么的有力。他走了一段路,又一连说了这么多话,气息已经开始有些不稳了,“我怕我现在不说,后面可能就没有什么机会了。其实这些年来,有太多委屈你的地方了。这辈子恐怕是难以偿还了,想许你下辈子,又怕自己一厢情愿。”
他们年少夫妻,当年的婚姻固然有政治联合方面的因素考量,但更多的是彼此心意相通,他当年是许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只不过后面情势变化,他没有能够信守诺言。其实,现在细细回想起来,有太多对不住妻子的地方,只是他已经无力去弥补了。
听到皇帝替她受到的委屈,皇后的内心情况是复杂。诚如皇帝所说,她这些年受到的委屈确实不是假的,不管皇帝是有意还是无意,有些更多的是妥协之下的无奈,她能够理解皇帝的选择,但这并不代表她就没有因此而受委屈。
可她不会只执着于受过的委屈,将自己变成一个怨恨之人。她也记得皇帝对她的好,乃至今日,她都不会后悔当初选择了皇帝。
如今皇后感知到了丈夫生命的即将逝去,悲伤与不舍几乎要将她冲垮。她笑中带泪,“谁知道你下辈子会变成什么。要是觉得歉疚,那就活得更久一些。”
“好,我努力。”皇帝笑着将皇后拥入怀中,抬眼看了看愈发灿烂的秋阳,觉得刺眼,说道,“今日实在是清爽,再陪我走一走吧。”
……
朝中上下都看得分明,皇帝的身体是好不了了,只会一步步走向更糟。好在这种衰败的过程是相对缓慢的,他们有足够的时间让朝廷去接受一位君王的逐渐衰逝,在这个过程中逐步实现王朝至高权力的平稳交接。这样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都是最好的。
皇帝也清晰地预感到自己最后一刻的迫近,在那一刻来临之前,他还要做一些安排,关于这个王朝的,关于他身边人的……做好这些之后,他也能安然地就此长眠下去。
兴业十八年九月初七,帝崩于宣室殿,太子渝奉诏于灵前即位。
之后,新帝召各诸侯王入朝。
诏书传至定安国,定安王面无人色,悲恸不已,痛哭流涕不止,深恨椒房等人阻他入朝,令他不得见皇父最后一面。
先帝身体日渐衰弱是朝中有目共睹之事,定安王在朝中安插有自己的眼线,如何不知道皇父已经如日薄西山。他自返回封地之后不断上书请求回京侍奉皇父于床前,但皆被驳回。他不信先帝会不想见他这个儿子,分明是有人从中作梗。
悲伤归悲伤,但人更当专注于眼下。
如今摆在定安王面前的是新帝召他回京奔丧的诏书。按理说,先帝崩逝,为人子为人臣当即刻奔赴湛京,拜祭先帝,为先帝服孝。可定安王却是有些踯躅不安,问左右心腹道:“我若回去,椒房若欲借机为难于我,当如何?”
他心中很不情愿称呼太子为新帝,竟然还是叫这个病秧子登上了帝位,苍天当真是无眼。
王国相不愧是心腹当中的心腹,一听便明白定安王在不安什么,很快说道:“先帝大行,子奔父丧,此天地之理也,何人敢为难大王。”
即便新帝等人真的想要为难,难道还能不回去不成?父死子不归,那是大不孝,新帝直接就可以拿着这个大做文章,革了王位,削了封地。所以,这就不存在不回的选择。即便是明知道前面有坑,那也得踩下去。
王国相道:“大王并非孤身一人,朝中自有人为大王张目。且先帝新丧,当前一切以治丧为要务,大王无需多虑。”
新帝为太子时一向以“仁孝”著称,如今先帝才刚走,新帝就急着为难不对付的亲兄弟,不符合新帝一贯的行事风格,且样子也太难看了,名声传出去也不好听。再说,其余的诸侯王与宗室也不会干看着。
所以,大王别犹豫了,赶紧收拾收拾上京吧。
定安王的忧虑是得知太子继位不可抑制地冒出来的,因为异地而处,换作是他,他必定是要动手的。可他也知道王国相说得有理,他不必过于担心。当下他也不迟疑了,点了轻骑数十,随他即可奔赴湛京。
他要做第一个入京之人。
山陵崩的诏书亦快马加鞭传至其余各诸侯国。
百里漾接到诏书时如遭雷击,诏书也一下从手中滑落在地。他一瞬间只觉得茫茫,不知天地为何物了。颜漪察觉到他的异样,快步上前握住他的双手,唤他。
百里漾感觉手上熟悉的温度以及听到了那声呼唤,仿佛又被拉回了人间。可他的神思依旧是困顿的,声音也变得艰涩起来,“阿爹,阿爹崩逝了。”
他知道皇帝阿爹的身体近些年是愈发不好了,正月离京之前的临别叙话让他那时就有一种不安的感觉,但他也只能安慰自己不要多想。
只是没想到,这一日还是来得太过突然了,突然得令人难以接受。
颜漪听得脸色一变,连忙去捡起诏书,展开一看,赫然是朝廷宣告皇帝崩逝,新帝召诸侯王进京的内容。
“阿爹。”阿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怎么阿爹阿娘都是这副模样,她下意识去拉阿爹的手。
百里漾将女儿抱起,阿瞳的小手便抚摸上了他的眼下,摸到了一点湿湿的痕迹,小姑娘着急了,“阿爹,你怎么哭了?不哭不哭,阿瞳给你擦掉,擦掉了就不难过了。”
看到女儿笨拙却努力地想要安慰自己,百里漾不禁抱紧了她小小的身子,迎上王妃担忧的目光,他说道:“别担心,我无事的。我们要立即回湛京了。”
“好,我们一道回去。”颜漪握住百里漾的手,想以此给他一点安慰。
先帝大行,各地诸侯王奉诏入京,为先帝服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