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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亚文化 “让他先送你回家。”殊道……
殊掌门修炼五百多年没遇到过这等群魔乱舞的景象。
他后背紧紧贴着门板, 手里掐着清心诀,偏过头躲开那只拧向自己脸颊的手。
“这到底是什么定妆, 这么好用,都给你定成水光肌了。”那个假殊无己嘴里嘀嘀咕咕地念个不停,“——你刚才是不想跟我们玩儿,怕惩罚,所以故意装醉是吧?嘿嘿,我跟你说你逃不掉的。”
说着她像霸道总裁惩罚落跑的娇妻一样, 单手锁住殊掌门的两只手腕,把人往酒桌最正中间的位置拖, 又抬手甩出一本《大上感应篇》,说:“愿赌服输啊,刚才说好了谁喝到最后一杯酒就要念这个的。”
殊掌门无奈地任人抓着,拉扯间他已意识到这姑娘并非修道之人,手无缚鸡之力,他倒是怕自己一动手就把人两条胳膊给卸下来。
“姑娘若想听太上感应篇,贫道背给你听就是了。”殊道长诚恳道,“太上曰:祸福无门, 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coser愣了一下, 接着爆笑出声。
“操了,你入戏太深了吧。”她再次把本子摊开塞到殊无己面前, “你看这是《大上感应篇》,不是《太上感应篇》。”
殊无己:“……”
其他几个穿得人模狗样的coser也围了上来,起哄说:“你装傻也是没用的,上一轮喝醉的时候你已经暴露黑历史了,这是你初中的时候语擦殊无己的记录。”
殊无己:“……”
他一个字也没听懂, 但仍然感到了毛骨悚然。
“你别耍赖啊,说好了赌注是当众念语c记录的。”一个假秦万恩把麦克风塞到了他手里,“你看你妆都画好了,粉墨登场,来一个来一个。”
众人跟着喊:“来一个来一个。”
殊无己:!!!
他颤颤巍巍地接过《大上感应篇》,翻开第一页,就觉得自己的眼睛受到了冲击。
《大上感应篇》第1页云:
(寒夜观星,松风入袖)
殊无己:【皓腕一番,拂去手背上落了梅花点点,唇角微勾,态生两靥之姿,笑容却冷若冰霜。拂尘轻掩着身前的春色。】秦郎,你我一别已多年……我从未想过你还能活着回来。【嗓音如浸了冰的瓷,银须忽地后撤,扫过枯枝积雪,露出遮挡在宽袍大袖厚的一身春色,如凝脂般的雪肤上竟夜落着点点玫红】
【雪花落下,嘴角的笑容转为凄然,三分委屈,三分哀怨,三分别离苦,竟有一分别后重逢的喜悦。】你怎敢将我留在这群豺狼虎豹之间,任人欺辱?【眼眶急转微红,双腮粉如牡丹,似有似无的泪珠如芙蓉泣露般,露出一副任君采撷的姿态来。】
殊无己“啪”一声把书合上,闭上眼睛捏了个太极印,念了声“福生无量天尊”。
这群嘻嘻哈哈的同人女和coser说什么也不放过他,一边推搡一边说他现在这副样子完美诠释了什么叫“贞洁烈女”,表面冰清玉洁,实际欲迎还拒。
殊无己被这群乱用词语的语c人骇得不轻,他觉得这群人都欠渡,但又不知道这是不是千年后的常态,该改一改性子入乡随俗的是不是应该是他自己。
三四支麦克风一起对着他的嘴,好像他不念这个炸裂的台词就不准备放过他似的。
他实在没办法,才对着话筒苦口婆心地劝导:“诸位沉迷酒色,又耽溺于口舌之快,实在不利于修身养性,未免太仗着年轻肆意造作了——”
包厢里诡异得沉默了两秒钟。
殊无己以为他的劝解有用,便提起精神,接着点拨道:“——若他日气亏神散,那便为时已晚,还需趁早克己修身,戒骄戒躁。”
众人:“……”
“噢——”
为首的同人女突然发出一声恍然大悟的惊叹。
“长进了啊,宝贝。”她夸张地说,“你现在已经完全入戏了,台词进步好大,再也不是那个为了草来草去而ooc的语擦女了。”
殊无己:“……?”
他有点脱力。
“而且还带上点演技了。”另外一个cos血影教徒的少女道,“你这是不是练过唱戏呀,你看这小挥手小步子迈的,还带了点身段在身上的。”
殊无己决定不再忍受这一切,他艰难地往旁边走了两步,用拂尘挑起窗帘,打算不管三七二十一跳窗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然而在他迈步之前,那群妖魔鬼怪又大叫起来。
“对对对,就是这样,就是这个姿势,把拂尘再举起来45度,然后表演一下那个——”
殊无己:“?”
“对,那个名场面,难得你今天状态这么好,不要浪费了。”另外有人掏出手机准备拍摄,“就是那个,表演一下那个。”
殊无己:“?”
“哎呀,这个这么重要的词你怎么能忘呢?我演示一遍哈。”假殊无己干咳一声,动作浮夸地甩起了拂尘,爆喝一声,“孽徒!”
殊无己被她的声音震得后退了半步。
那人显然演上了头,摇头晃脑地继续喊道:“我一心为你着想,你怎么又敢以身试法?你跪下,为师给你两个大耳刮子尝尝!”
“不是不是,哪有大耳刮子,你自由发挥得太多了。”另一个假殊无己拦住了他,“原台词是:我命令你立刻动手,再退一步,从此我们恩义断尽,别怪我对你不留情面!”
殊无己猛地感到心里震颤了一下,紧接着又是一阵莫名其妙。
——他确信自己从未说过这样的话,即便说过,也不可能浮夸至此。
另外一边cos弟子的几个人也来了劲,过来凑热闹接戏。
“师傅!!”该弟子发出哭丧一般的嚎声,“你什么时候要赶我走都行,只有现在不可以,师傅——离开你我该怎么活呀!!”
“停停停停停,ooc得妈都不认识了,咔!”一开始提议的同人女道,“不知道串戏串到哪里去了——还是你来。”
她又伸手指向殊无己:“念语c和表演名场面,你总得选一个吧。”
殊无己面无人色。
他没打算在念语c和表演名场面中选一个,他打算念个诀,把所有人打晕,然后大奏三天清心静念曲,给这一屋子年纪轻轻就误入歧途的妖魔鬼怪驱邪。
然而没等他施咒,又一阵酒劲涌上脑门。
江北野给他的酒后劲实在太足了。
殊无己伸手按了按太阳穴,忽然意识到这倒也是个脱身的好机会。他干脆任由自己膝盖一软,倒在一旁的沙发里,昏昏沉沉地进入了假寐的状态。
几个coser立刻走过来试图摇醒他,他只当不知道。紧接着,她们开始摸他的头发,捏他的脸。
“这好像是真醉了。”
“本来就差不多醉了,还回去补妆。”另一人道,“你看这都入戏入疯魔了。”
装醉中的殊无己:“”
“可怜的妹妹。”假殊无己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脸,又惊讶地道,“唉,这个定妆实在太好了,持妆效果一流,你看我手上都没粘粉的。”
其他几个人也过来看了看说:“你别说,你看这假毛,感觉比我这真的还好使。”
殊无己不适地动了动。
“好了好了算了算了,叫人来接吧。妹妹——你家里人电话有吗?”同人女大声喊道。
殊无己微微掀开眼帘,就见对方已经掏出了自己怀里的手机,看着屏幕上弹出的一条消息。
【昭:怎么了?】
秦老板估计睡醒了。
这部手机没设锁屏密码,一碰对话框,就自动点开了聊天界面。
同人女惊讶地看着他只有一个好友的账号:“不是吧,妹妹,这么恋爱脑,还给男朋友搞专属账号,太浪漫了吧——”
她说着飞快地在对话框里发出一个定位。
昭:?
“你女朋友喝醉了,来这个地址接她。”她发了一条语音。
那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对话框顶上“对方正在输入中”持续了整整有三分钟的时间。
殊无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扶着桌子站了起来,面无表情地从对方手中拿回手机。
同人女有点茫然地看着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反应过来:“这不是你男朋友?不会是你长辈吧?”
“不是。”殊无己飞快地否认了,“秦先生才是我的小辈。”
他又思考了一下“男朋友”这个词可能的含义,大约推断出这个时代的人比较严谨,会把男性的朋友叫做男朋友,女性的朋友叫做女朋友,于是一本正经地补充了一句:“也可以说是男朋友。”——
一群人看殊无己都醉得语无伦次了,就也没再为难他。
殊无己继续靠在沙发椅里养神,听着重新运作起来的卡拉ok和碰撞的酒杯,大声的嬉笑,这会儿倒是没觉得那么吵闹了。
——只要不把他推到舞台上,他一向不介意年轻的孩子们适度打打闹闹。
当窗外响起巨大的摩托车引擎声时,天已经亮了大半,包厢里面这群龙精虎猛的后生终于开始偃息旗鼓地睡倒成一片。
殊无己这才慢吞吞地站了起来,挑开窗帘,果然看到秦老板正在楼下停车。
秦不赦今天开着一辆federate,蜿蜒虬结的排气管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衬着他身上的宽肩皮衣也锃光瓦亮,他下身穿着一条黑色马裤,脚上踩着戴着铆钉的高筒靴,更衬得一双腿有两米那么长。
“你男朋友帅成这样。”困得流着哈喇子的同人女半张脸埋在窗框上,强撑着精神往下看。
与此同时,秦不赦像远远地听到了上面的动静一般,抬起头来,一双深黑的眼睛如他身上装点的金属锐物般,灼灼逼人地看了上来。
殊无己朝他点了点头,倒是没把心思放在看帅哥上,而是搀起了一旁路都走不稳的姑娘。
“让他先送你回家。”殊道长平静地道,“他是个还算可靠的男朋友。”
第32章 温存 殊掌门走出电梯的时候,秦不……
殊掌门走出电梯的时候, 秦不赦正很自觉地在柜台前结账。
殊无己听到他言简意赅地让把四楼最吵的那个包厢续两天,看紧一点, 等里面的人都睡清醒了再让人走,前台则瞅着他手里的金卡发呆,不太确定店里刷不刷得了这种高级货。
秦老板依旧没什么耐心,盯着那小机器看了会,颇不耐烦地问:“能签单吗?我是股东。”
殊无己走到柜台前时他刚刷刷签好字,转过头看着衣衫狼藉的白发道人, 生人勿近的冷凝目光忽地就轻盈起来。
秦不赦笑了一下:“怎么才几个小时,就搞成了这个样子?”
殊无己看着他, 没有回答,眉心还因为宿醉蹙在一起。
他伸出手臂,秦不赦得心应手地上前扶住了他,皮夹克上还带着露水的凉意。
“我带了解酒药。”秦老板让他搭着自己的小臂,另一只手去摸兜里的药瓶。
殊无己摇摇头,轻轻搭住他的臂弯,制止了他的动作。
“并无大碍。”他低声说,“不必仰赖丹药。”
秦不赦盯着他看了会, 眼神中颇有几分探究的意味,但他知道, 这世上向来只有殊无己盘问别人的份儿。
他领着殊无己到了那辆federate面前,殊掌门花了点时间去找马鞍在哪里, 秦不赦任他皱着眉头琢磨,过了会才扶着他侧坐在单人鞍座的后端。
“踩着这里。”他指了指下面焊满防滑钉的金属脚踏,殊无己依言踩上去,紧接着秦不赦就握着他的小腿,打开他的膝盖, 让他的双腿顺势压进油箱两侧的凹槽,整个人像卡扣一样“哒”得一声扣进了油蜡皮的座位里。
“头盔就不戴了吧。”秦不赦微微一笑,帮殊道长把前额被风吹得凌乱的雪发捋到脑后,“嗯……我会稍微开快一点。”
殊无己没意识到他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当federate在一阵巨大的爆鸣声中飞驰而出时,殊掌门才缓慢地意识到自己低估了当代年轻人的疯狂。
他不是不能飞得更快,但他从未刻意让气流、雨露这般急切如鞭打般擦过裸露的皮肤,也从未以流星般的速度以血肉之躯在巨大的黑铁方盒之间钻来钻去。
如果他会判断引擎声浪、风压和转速,他会知道这个速度对于federate的驾驶者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但他以凡人之体还是感到了头晕目眩——这个世界谁又不是凡人之体?但这群人好像永远不知道什么叫刺激。
秦不赦的肩膀和手臂仍然是松弛的,他聚精会神地看着前方,却没有忘记跟身后的殊道长说话。
“感觉怎么样?”他的声音即便在疾风中,也像定海神针般清晰地传来,他解释道,“快到第一波早高峰了,容易堵,开它比较方便。”
殊无己把斥责的话压了回去:“……无妨。”
他的思绪被当着脑门冲来的风吹得细碎,但既然秦不赦这个小辈都没有用咒法格挡,他自然也不打算表现得异于常人。
秦不赦却趁他头晕目眩的时候开口了,似乎蓄谋已久。
“怎么一个人出来和朋友喝酒?”他语气不咸不淡地问。
“并非朋友,只是萍水相逢。”殊无己道,“机缘巧合,被人误认了。”
秦不赦“嗯”了一声。
他没再问什么,倒是扭头介绍起了沿江的风景。
鸿雁滩地处三江,他们目前正在横穿的那条叫越江,宋耀山广场和老银杏街道分别在江左江右,而他们正在开往越江地下通道。
“从江底过江?”殊无己讶然。
“也有渡轮和升降桥。”秦不赦道,“只是现在时间还没到,如果你不介意——”
他迟疑了一下。
“怎么?”
“我在附近有一套公寓,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去那里等一等,换一身衣服。”秦不赦透过棱形镜看了眼身后的道长,“到六点半码头有人了,可以去江边坐渡轮,穿过扎西夫桥,隔着江看一看鸿雁滩。”
殊无己一怔,他听出秦老板这是在邀他同游了:“如此不会太叨扰了吗?”
“没,孝敬你么,应该的。”秦不赦加快了速度,声音也被风吹得轻飘飘的,他又笑了一下,睨了眼殊无己被啤酒浸湿的袍子,伸手在鼻子边挥了挥,“一股味儿,正好先给你洗洗。”——
殊无己看到江边那一幢全层落地窗的玻璃楼时,第一反应是问:“这整幢楼都是你的?”
“不是。”秦不赦摸了摸鼻子,“我家在底层,不用坐电梯——你过来,看这里。”
殊无己茫然地被他拽了过去,只见秦老板十指如飞地在触控板上按了几个键,又托着他的下巴,轻轻调整了一下角度,让他的眼睛正对着面板上的小孔。
“人脸录入成功。”
“欢迎回家。”
防盗门应声打开,入目是一间没多少烟火气的房间,只有扔在玄关的摩托车钥匙、皮夹克和头盔能体现出这里确实有人在住。
转进室内后,只见一整面大理石电视墙上挂满了形形色色的海尽天劫周边,电视柜上放的还是殊无己手办——殊掌门经历了一整晚的蹉跎,倒是已经能含笑应对一大群扑面而来的自己了。
“随便找个地方坐。”秦老板没有表现出丝毫得不自然,当狂热粉对他来说就像呼吸一样举重若轻,“我去给你放点水洗澡——要喝点什么吗?”
殊无己摇了摇头。
秦不赦却没理会他的客气,而是又迈着长腿上了楼,过了一会,提着一小只紫砂茶壶快步走了下来。
“三清的老君茶,挺能醒酒的,你自己看着泡。”秦不赦走到茶桌面前蹲下,“指了指台面上的白瓷加热器,按这里可以烧水,你用不惯的话,下面还有火炉和碳——”
他说着想到什么,又站起来把窗拉开了,这才挽起袖子准备去浴室。
殊无己全程安静地坐在沙发上,不论他说什么都只是淡笑地点点头,一副客随主便的好好先生模样,秦不赦却深知殊真人这副随和善与的表象下有多难伺候,但他没想到的是——
当他带着两袖湿漉漉的热水从浴室里走出来的时候,殊掌门已经睡着了。
桌上的茶汤还在煮着,蒸腾着热气,弥漫出浅淡的三清山特有的云雾香。
殊无己轻易不会入睡,但他今晚铁了心要和游戏里带出来的醉酒debuff作对,又误打误撞被一群小孩闹了一整夜,被引擎的轰鸣和疾烈的狂风撕扯了一路,此刻回到云山雾罩、芙蓉清幽似的茶香中,竟如孩童回到慈母的怀抱般,酣然而眠。
他即便是睡着了,也坐得端正,一头被风吹乱的银发已经理得服帖齐整,双膝并拢,拂尘平放在两腿之上,双手交叠,搭在拂尘中段。
秦不赦看着又不免微笑,他想起了肖紫烟爱刷的那些盘点小猫揣手端坐的帖子,总觉得眼前的画面很适合拍下来发帖——就是真这么干可能会挨打。
“殊渺?”他低声喊道,“洗澡水好了。”
殊真人竟没醒。
他低叹了一声,走上前,轻轻拍了拍殊无己的肩膀。
后者维持着端正的坐姿,一个90度旋转,直挺挺地倒进了沙发里。
秦不赦:“……”
他忍笑把人放平,犹豫了一下,最终伸手解开了殊无己松散的腰带。
“从没见你这么臭过。”秦不赦喃喃道,将手伸向他胸口被酒浆弄脏的那一大滩污渍,试图施个仙咒替殊掌门去去味。
然而,一阵冰冷的触感从掌心传来,两根手指搭住了他的脉门,捉住了他的手腕。
“秦昭。”殊无己仍然闭着眼睛,声音却如寻常一般平稳清冷。
秦不赦目色一凛,他动了动嘴唇,一瞬间脑海中浮现出辩解无数。
他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就听眼前人又念了一声:“秦昭。”
捉着他的手指也松开了,软绵绵地垂回了身侧,殊掌门双目紧闭,长睫低垂,仍然没有半点醒来的迹象。
是在说梦话。
秦不赦不知道自己是失望还是松了一口气。
他就这么维持着这个姿势在沙发前跪坐了半个钟,最终放弃了对师父用咒的想法,而是搬来了几千年前做弟子时常用的马扎,端了盆热水在沙发前坐了。
他身量已足,长手长脚的,坐在小凳上有点别扭,但他自己并不在意,至始至终垂着眼睛,像一个手艺人那样专心致志、精雕细琢地整理着殊掌门的头发。
皂荚的香气和茶香混合在一起,这悠远的气息似乎有形迹一般,遮住了摩天大楼和落地的玻璃窗,遮住了天边的航迹云,跳动的信号灯,和随着晨光降临缓缓升起的钢铁悬索桥。
殊无己的双手不知何时又交叠回了胸前,偶尔也会因为头皮上传来的动作皱一下眉头,秦不赦揉搓他发丝的十指时不时接触到他冷冰冰的耳垂。
“别闹了。”他忍了很久终于用很低的、仿佛说给自己听一般的声音劝谏道,“伺候您洗漱呢。”
第33章 约会 殊无己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殊无己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他从头到脚都已经被打理过了, 衣袍也换了一身,十分清洁干爽。
润物细无声的秦老板倒像个没事人那样坐在茶桌边, 手里弄着他那不伦不类的功夫茶。他没什么耐心,手法也很次,纯粹是浪费了上好的茶汤。
秦不赦看到他醒来,手上动作没停,只是点了点头:“你的发冠在那边。”
殊无己道了声谢,又缓缓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巳时了。”
殊无己叹了口气, 心道饮酒误事。
“你刚才一直在说梦话,”秦不赦突然说, “反复提一个叫秦昭的人。他怎么了?”
殊无己蹙了蹙眉,语气中略带歉意:“我不记得了——可有打扰到你?”
“没。”秦不赦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就是想到你曾经问过我这个人,如今又提起,怕是有什么要事,不知我能不能帮上忙。”
殊无己动作一顿。
他倒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秦先生。”他若有所思地问道,“‘不赦’可是你本名?”
秦不赦的眉头跳了一下:“是, 怎么了?”
殊无己指了指微信界面:“我见你在这‘图谱’中记有一个‘昭’字,你又姓秦, 曾经拜过三清门下,倒是符合秦家的传统——你可否查明族谱, 看看家中可曾有过姓秦名昭之人?”
“”
“没有。”秦不赦干脆果决地说,“我记得我家族谱里都有哪些名字,并没有叫这个的长辈。”
殊无己颇感遗憾地叹了口气,又追问:“是否可能是旁系分支?或是除名?”
秦不赦惊讶于他的锲而不舍:“怎么了?”
殊无己沉吟道:“以他的年龄,若当真年岁未终, 算算如今也该儿孙满堂了——你若是他的后人,一些事情查起来倒是方便。”
秦不赦:“”
秦不赦:“你觉得他有后人?”
殊无己茫然地看向他:“三千六百年已过,如何能不成家立业?难道仍然心智未开,或是身有隐疾?”
秦不赦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我帮你留意找找。”他过了很久才说,即便殊无己都听出他的语气毫不诚心。
“罢了。”殊真人站起身来,慢条斯理地对镜束冠,他手指轻拂,那些银白色的发丝像是有了生命一般,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地梳进了发冠里,“倘若他确在此世终有一日会前来拜见我。”
秦不赦一愣:“为什么?”
“他一向是个知礼数的弟子。”殊真人淡笑了一下,忽然转过头直勾勾地看着秦老板,“倒是另有一句话,我想跟你说很久了。”
秦不赦的瞳孔微微缩紧,他放下手里的东西站起来,了解他的人自然会知道这个反应对他来说已经算是夸张了。
“请说。”他诚恳地道,“您不必对我客气。”
殊无己的目光滑下去,扫了一眼他身上的穿钉带铆的皮夹克。
“不论是不是你长辈,”殊掌门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秦昭都不敢在我面前穿成这样。”——
他们买完票坐上渡轮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
秦不赦选了一个在甲板上面对面的座位,此时正颇为尴尬地扭头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
他从头到脚换了一身衣服,内搭穿了件轻复古的衬衫款中衣,外头套了件翠青色的圆领外袍,盘扣没系,很时髦地像开衫那样敞着。
于是殊无己横看竖看、左看右看都看不惯,干脆亲自伸手,从下往上给他一颗颗系上。
整个过程中秦不赦始终垂着双眼,目光落在湖面上,余光却不可避免地看到那双贴近自己领口的修长的手。
“别看我了,看看桥。”秦老板叹道,低头翻找出了桌子下配的饮料柜,饮料柜空空如也,他便又转身按铃呼叫服务员,“这是个世风日下的时代,我怕你看多了想抽我。”
殊无己被他逗得莞尔,却还是严肃地纠正了他:“我只教训我的亲传弟子,你不知是哪一辈的徒孙,俗世常有‘隔代亲’的说法,我不会打你。”
饶是秦不赦定力再好,这一刻脸色也有点瞬息万变。
好在服务员适时地抱着两份酒水单走了过来,让他们点饮料,单子上全是鬼画符似的英文,殊无己一个字都看不懂,索性把事情都交给了秦老板。
“一杯冰可乐。”秦不赦又指了指对面,“给他点一杯冰汽水三分糖去冰。”
服务员带着对客人口味的尊重祝福离开了,而渡轮慢吞吞地驶向扎西夫桥。
扎西夫桥是一座塔桥,桥两端两岸矗立着古堡似的高层石灰岩建筑,在殊无己看来如两座烽火台一般隔江相望。
伴随着一声巨大的嗡鸣,一艘货船在汽笛声中驶向桥面,如同对唱一般,扎西夫桥发出了“咔啦咔啦”的金属摩擦声,桥面如城门般打开,两端上翘如羽翼,又似张开怀抱,拥千帆入怀。
他们的渡轮有幸沾了货轮的光,也跟着驶入这洞开的两臂之中,相比两岸光怪陆离的玻璃镜面楼,扎西夫桥古朴的岩壁倒是充盈着岁月的尘土味。
“这座桥大概修建于二百年前。”秦不赦注意到他的目光,缓慢地解释道,“如今也算是一件历史文物了。”
殊无己轻轻地嗯了一声,颇有些出神地看着越来越远的鸿雁滩天际线。
“那些会亮的彩灯是太阳能灯……借助太阳的能量,可以一整天亮着。”秦不赦低声道,“大约在一百年前开始普及——多层复合玻璃差不多也在这个时间出现,它们可以让楼房造得很高,因为能对抗风压。”
殊无己听得很认真。
摩天大楼在太阳光的反射下散发出和夜间不一样的光束,他突然意识到三清的没落似乎是一种历史的必然。
“此处之人,较之修心,似是更专注于格物。”他轻声道,“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秦不赦哑然不语,只是轻轻地握住了殊掌门的手。
殊无己垂下雪白的睫毛,视线落到那两只相叠的手背上,熟悉的感觉再一次涌上心头,他没来得及说什么,服务生刚好又端着两杯饮料走了过来。
他把冒着水珠的可乐罐递给了秦不赦,又把冰汽水放在殊无己手边,最后视线扫过两人握在一起的双手,又一次露出了尊重祝福的表情。
秦不赦神情自若地收回了手,单手扣住铁环,拉开了易拉罐,汽水罐发出一阵气流喷涌的嘶嘶声。
殊无己好奇地看向他,紧接着发现自己的杯子里也同样冒着诡异的小气泡。
他试探性地抿了一口,一股冰甜酸爽的气劲冲进了他的喉咙,把他辣得直咳嗽起来。
秦不赦忍不住轻笑出声,凑过去轻轻拍着他的背:“怎么反应比喝酒还夸张?”
殊无己扫了他一眼,把杯子推开了一些,指责道:“胡闹。”
“嗯,就是胡闹,不想跟你隔代亲。”秦不赦仍在微笑,端起自己手里的易拉罐,也慢吞吞地喝了一口,“这大概是三百多年前的化学产品——现在想来都只是一瞬间发生的事,变化却如同天翻地覆一般。”
殊无己没有说话。
船慢慢地靠向岸边,鸿雁滩越来越远,隔着暗看去天际线就像一条闪闪发光的星河。
“我以前很久都不明白……为什么殊无己不愿意飞升。”秦不赦的目光也同样落在遥远的对岸,喃喃道,“一直到后来才渐渐懂了——仙庭至高至远,日升为呼,日落为吸,一百年、二百年都在眨眼之间,雕梁画壁、摩天竞秀更不过是奇技淫巧,不值一提。”
“……但他不喜欢这样……他宁可一次次忘去,再一次次习得,日夜熬心,明志证道。”
殊无己怔然,显然没想到秦不赦会突然说这样一段话。
他沉默了许久,又忍不住想起了那一柜子一柜子的雕像。
“这是你喜欢他的原因?”他问道。
“嗯?”秦不赦一愣,忽然微笑起来,回答得出人意料,“那倒不是。”
他又对着风喝了一口手里的汽水,没看殊无己,靠着栏杆自顾自笑得月霁风清。
“喜欢似乎也不是那么复杂的东西。”他斟酌着道,眼皮垂了一下,“殊无己哪怕只坐在那呼吸,我就喜欢得不行了。”——
靠岸的码头离老银杏街道不近不远。
秦不赦考虑了一会儿,最终只是把殊无己带到了路边,替他叫了网约车。
“我把我的地址存在你备忘录里,如果要来找我,就可以这样叫车。”秦不赦一边点击着屏幕一边缓慢地解释道,耐心得不像他自己,“司机会到标明的地方来接你——你看,沿着这个箭头走就可以。”
他拉着殊无己的手腕去找最新的上车点,还隔得远远的,他们已经能闻到银杏叶散发的气味和白果烘烤后的苦香。
在快到上车点的时候,殊无己忽然停住了脚步。
他目光冷厉地看向秦不赦,果然,秦不赦的表情也和他一样凝重。
他们都没有前往上车点,而是不约而同地往反方向走去,转进一个偏僻的胡同里。
只见巷子深处的银杏树坛边,正倒着一个穿着道袍的黄色身影,一柄拂尘落在地上,沾满了露水,显然是深夜时分就已经遗落在此了。
殊无己走上前去,扶起倒着的人。
这是一个cos成殊掌门模样的女孩。
秦不赦拧紧了眉头,一言不发地转过了身。
殊无己闭了闭眼睛,放下搭着女孩手腕的手,低声念道:
“福生无量天尊。”
第34章 帮会 “你查出来是什么结果?”秦……
“你查出来是什么结果?”秦不赦问。
“心悸而死, 乃是经年旧疾,并非为他人损害。”殊无己将女孩的手放回身边, “理当请她家人前来收殓。”
秦不赦不予置评,熟练地打开手机叫了救护车和报警,电话打完才道:“她没有家人。”
说着伸手指了指coser散落在地上的钥匙圈:“收容所的。”
殊无己沉默了。
突然,尸身前传来了“叮咚”一声。一个什么东西在地上亮了起来。
殊无己低头一看,是这姑娘的智能手机,锁屏界面上攒了一连串的消息:
[猎冶盟-江秋逸]:妹妹, 到家了吗?
[猎冶盟-江秋逸]:妹妹你回个消息啊。
[猎冶盟-江秋逸]:妹妹过好几个小时了,你睡着了是吧?
[猎冶盟-江秋逸]:别吓我啊。
[猎冶盟-江秋逸]:那男的是你男朋友吧?
[猎冶盟-江秋逸]:妹妹?
[猎冶盟-江秋逸]:再不回我真的要报警了。
熟悉的语气让殊无己意识到了屏幕对面的人是谁, 他伸手翻开了女孩的包,果然在里面看到了一本熟悉的《大上感应篇》。
“是她……”他轻叹一声。
昨夜被司机拉上车前,若是能多问几句——
他扭头看向秦不赦,只见秦不赦始终安静地站在一边,眉头微微皱起,似乎有所觉察。
“你知道什么?”他直截了当地问道,“莫非她并不是心疾而死?”
“……还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的事吗?”秦不赦没有直接回答,“关于海尽天劫中的修为和寿数的。”
“还请明示。”
“猎冶盟是个帮会的名字。”秦不赦道, “她是个流民,每天会花很多时间在游戏里——我们遇到过很多类似的情况。”
“你们从未出手制止?”殊无己几乎疾言厉色地问道, 适才的温和客气荡然无存。
“并非如此。”秦不赦微微垂下眼睛,“我们做了些事情, 只是尚未‘根除病症’。”
殊无己目光沉沉地盯着他,这场审问还没有结束,但秦老板似乎已经没有继续解释的打算了。
“你能告诉我什么?”最终,殊道长平静地问。
秦不赦的嘴角压了一下,没有说话, 他们对视了几秒钟,当救护车警报和警笛同时逼近的时候,他终于选择败下阵来。
“抱歉——暂时不能让你插手这件事。”秦老板一边说一边取出手套戴上,头也不回地走向正在抬着担架冲过来的医护人员和警察,“李队长。”
殊无己转过身,只见秦老板熟稔地跟那几个从花盒子里走出来的衙役打起了招呼,甚至象征性地碰了碰手,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又麻烦您了……是,那是我朋友……他跟这事情没什么关系,麻烦您找几个人送他回去……是,就住附近。”
紧接着就有两个穿着古怪的差役走过来,颇为客气地请他上车。
他迟疑了一秒,最后还是放弃了跟此地县衙起冲突的念头,沉默地离开了正在拉起封锁线的现场——
殊无己坐着警车回到了住处,一路上送他回来的社恐警员结结巴巴地劝他少打游戏,不要太沉迷,最近打游戏猝死的人实在太多。
他想问几句,但对方明显不知道什么隐情,只是抓耳挠腮地翻来复去说染上网瘾不好。
殊掌门也就不多言了,他回家关上门就登录《海尽天劫》——这俨然已是他用的最熟悉的现代高科技设备。
他的角色还在半壶酒馆里。
不同于半夜,酒馆里现在密密麻麻站满了人,他费了点力气才找到了被人群淹没的江北野。
江北野还是老样子:“若逢滞碍,不妨浅酌一口澄心酒。”
殊无己没有喝酒,而是直截了当地问:“我想查一个人的动向,该怎么做?”
江北野思考了两秒,道:“你可以通过添加好友的方式,看他的个人空间日志。”
“如果她已经死了呢?”
这下连NPC都有一点疑惑了,好在AI角色没有什么真情实感,江北野很快又没心没肺地笑起来道:“那么你可以查看帮会成员手册,里面有每位成员近期完成的成就。”
殊无己心中立刻想到了三个字:猎冶盟。
他随即追问道:“怎么加入猎冶盟?”
江北野托着下巴沉思起来,就在他沉默的时候,他的头上出现了一个搜索框。一圈进度条正在转动,显示:“正在为您检索帮会,猎冶盟”。
“有了。”江北野一击掌,“猎冶盟乃是天下排名第二十五的帮会,帮主‘放开那只烤鸡’少侠在江湖上也是赫赫有名。盟中现在尚有名额空缺,只是需要成员引荐,方可加入,不知少侠你可有盟中好友?”
殊无己思索片刻,说出了一个名字:“江秋逸。”
检索框中的搜索词条变成了“查找玩家:江秋逸”,很快一个圆头圆脸的道姑人模就跳了出来,果然是个三清弟子,头衔写的是“猎冶盟副盟主”。
“原来少侠是副盟主的朋友!”江北野笑道,“你可以添加她为好友,点击邀请链接加入帮会。”
于是殊掌门低眉垂目、不耻下问地咨询起了怎么加好友,这江北野倒是比任何一个玩家都要有耐心,手把手地教他找到了申请按键,帮他发出了系统默认的验证信息。
【殊渺】:“手滑点错了…才怪!你的主页太好看了,想偷偷存进我的‘心动收藏夹’~”
殊无己:“……”
他想问问江北野这条消息能否收回,对面已经飞快地通过了好友请求。
【江秋逸】:“你开小号了?”
【江秋逸】:“妹妹?”
【江秋逸】:“吓死我了!!”
【江秋逸】:“你一直不回我微信,我还以为你出事了。”
【江秋逸】:“说起来你怎么突然玩起妖号了?试新脸码吗?”
【殊渺】:“……”
殊无己还没写几个字,聊天框就像被轰炸了一般震个不停。
紧接着右上角跳出了一条“邀请您组队”,他习惯性地点了同意,几秒后边上出现了一个人,正是江秋逸。
“Hellohello。”江秋逸微笑着道,本人脱离了酒醉状态和聊天轰炸模式后竟是一个颇为温柔含蓄的姑娘,“昨晚回去没事吧?我和蒋哥一上午都在后悔让莫名其妙的男的把你接走了。”
殊无己沉默了片刻。
他很想开门见山,但免不了又是一番解释,显然现在不是把时间浪费在解释上的时候。
“我想加入猎冶盟。”他说,“您可以引荐一下吗?”
江秋逸愣了一下:“可以啊,当然没问题,你等我一下。”
她在那儿一边找邀请链接,一边温声劝导道:“不是我说你,你最近有点太肝了——我知道跟清风阁的事情搞得你很不痛快,但既然都开小号了,也该过了这个坎儿了。下次帮战我们多杀几个,争取把旗抢回来。”
殊无己微微皱起眉。
他没来得及多问,江秋逸那边的邀请信息就弹了过来。
他随手点了同意,下一秒,角色就自动脱离了组队模式,离开了半壶酒馆,传送到了一块像演武场一样的地界。
空中浮现出四个字:帮派驻地。
【恭喜您解锁帮派玩法,您可以自由探索帮派任务。大量经验、金色道具、华美时装等你来拿哦!】
系统轻声细语道。
殊无己不了解MMO,不知道社交攀比和资源焦虑才是此类游戏真正的消金窟,大抵也不会理解为什么系统的声音到了这个时候会变得格外的轻柔甜美。
他对玩法没有太多兴趣,上手就找起了江北野提到过的帮会成员手册——这东西并不难找,就供奉在大殿上,是一本象牙雕刻的书,封皮上用土到极致的金笔写了五个大字:
“成员排行榜”。
殊无己面无表情地把书翻开,第一页果不其然就是盟主,顶上第一行不是ID,而是修为段位【至臻之境-化神期-千秋不二-放开那只烤鸡】,本周在线时间72小时。
和封面类似,这页书纸也是镀金的,打开闪瞎人眼。
殊无己拧着眉头翻到第二页,纸张立刻变成了白银材质,包括江秋逸在内的四位副帮主忝列其中,都是【登峰之境】的段位,在线时间50到60小时不等。
殊无己粗略地扫过这四张脸,基本确定里面没有他要找的人。
他一页一页翻着书,从黄金翻到白银,终于在白银的最后一页看到了一个ID叫【人狠话不多】的刺客少女,这张脸和现实中至少有八成相似,然而现在是灰色的——也不可能再亮起来了。
她的上周在线时间是137小时,旁边还有一行备注:超出平均时长200%。
殊无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仔细地看起了【成员志】一栏中冗长的成就清单。
……
10月14日22点【人狠话不多】参与帮战夺旗,获得了第21名的好成绩!
10月15日凌晨23点【人狠话不多】开启主线第4章【断山为誓】
10月15日凌晨5点【人狠话不多】发起劫镖,成功截获【清风阁】镖银20万两!
10月15日凌晨5点20分【人狠话不多】向【三清掌门-殊无己】赠送礼物【刍狗】,好感度达到惺惺相惜!
10月15日凌晨5点25分,【人狠话不多】今日第5次惨遭悬赏!仇家【清风阁-林景凤】表示:杀你比打野怪还轻松!
悬赏令·终结!【人狠话不多】的人头已被【清风阁-飞呀飞呀我的骄傲】斩落马下!
10月15日凌晨6点,震撼三界!【人狠话不多】开启【乾坤宝匣】,竟获稀世时装【至尊·九天玄凰】!此等气运,莫非天道私生子?!
全服仅此999件!【人狠话不多】竟开出了【飞崖·至尊坐骑】!尔等凡人,速来膜拜!
【人狠话不多】含泪开启第100个宝匣,结果喜提【破旧草鞋】×1……系统都看不下去了!
……
殊无己没有再往下看,他大概只看懂了几行字,云里雾里,但这也足够他找到矛盾的焦点了。
他重新一板一眼地打开搜索框,慢吞吞地手写输入了“清风阁”三个字,点开了他们帮主“林景凤”的个人主页,和“放开那只烤鸡”一样,同样是至臻修为的纯金界面。
他眯着眼睛花了点时间才从璀璨的金光中找到了添加好友的按钮,很轻地点了一下,删掉了系统默认的那行:“大人,您已被列入‘本年度最想认识的人’名单,请问是否通过申请?>3<”,一笔一划写道:
林先生您好有事相商
今日午时想约您一战
第35章 刍狗 林景凤并没有理会他的申请。……
林景凤并没有理会他的申请。
殊无己再次困惑地点击添加好友时, 系统无情地跳出一句:“由于对方的设置,你无法添加该玩家为好友。”
“这是何意?”他问。
“意思就是他把你拉黑了。”江秋逸好心地解释道, “不过这很正常,互相劫了几次镖以后,清风阁现在只要看到我们帮的人就会拉黑,我们也差不多。”
殊无己:“……”
“没事儿。”江秋逸拍了拍他的肩膀,“晚上帮战的时候都会见面的,好好表现哦——不过不要太较真了, 游戏嘛。”
“帮战上可以杀了他?”殊无己忽然问道。
“可以是可以。不过你这个号的修为……还是不要上去送死比较好。”江秋逸同情地说,“可以试试绕后去偷对面的旗帜, 冲正面的话,你大号也试过,就是白掉修为。”
殊无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别太要强了,妹妹。”江秋逸好心地劝道,“除非氪成秦不赦那样,不然肯定会有人比你修为高的,就算是秦不赦,在帮战也不一定不会死啊。”
“你们杀过秦不赦?”殊无己讶然。
“呃, 那倒没有。”江秋逸的表情有点尴尬,“他也不是每次帮战都打, 只是偶尔来挂个机,刹月阁的人会借他的号守旗。”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就是有一次他忘记开自动技能, 被场地debuff毒死,刹月阁副帮主,那个叫‘贫道求大1‘’的,把他的尸体拴在旗杆上,光是靠特效就烧死了不少人。”
殊无己:“……”——
殊无己没有干等到晚上8点。
他退出了游戏, 又一次拿起了《用户手册》。
他记得,刚注册账号时,《海尽天劫》系统曾经为他宣读过用户手册的一段内容,这或许与眼下的【人狠话不多】的猝死有关。
那段话就印在用户手册第一页最下方:
“根据现行《劳动法》第三十二条,人力市场饱和期,一级无业人口每日需在游戏内停留至少十工时,至多十五工时的工作时间,否则无法脱离系统。
游戏开发者、运营者或其他参与经营、有实际控制权的工作人员,有义务保证玩家进行游戏时身体各项数值维持正常稳定,否则应立刻采取强制退出措施。”
殊无己马上想到了【人狠话不多】超过20个小时的每日在线时间。
他皱着眉头继续翻开《用户手册》,中英对照版的“instru”在他眼里全然就是一堆扭曲的爬虫,他艰难地看了两眼,就再次打开了搜索引擎。
他刚写下“三十二条”四个字,智能检索就像会读心术一样,匹配到了他需要的词条:
【《劳动法》三十二条立法依据】
智能搜索正在为你生成答案中……
AI生成的字眼跳出在屏幕上:
“《劳动法》三十二条的合法性基础在于,以《海尽天劫》为首的‘沉浸式数字平台’已被国家认定为可转化劳动力承载体,人类在脑机连接过程中产生的所有情绪驱动、思维决策、共感互动等,都能够被实时采集、格式化,转化为用之不竭的生产能源。据此,《海尽天劫》已成为当前最大的群体性工作平台。
在现实物理岗位已饱和,传统就业形态无法容纳全部一级无业人口的当下,为避免群体性精神内耗、极端事件的产生,《劳动法》三十二条的定立具有其必然性和合理性。
如果您想知道更多相关信息,可以咨询专业律师为您提供服务。【广告位招租】”
殊掌门:……
饶是他再天赋异禀,这段文字对他来说还是有些晦涩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勤勤恳恳地把对话框里的东西全部删除,又指风凌厉地写了句:
“若想通习此中道理,读懂用户手册,当从何书入门学起?”
五分钟后,他从秦不赦留在此屋中的杂物堆里找到了网站给他推荐的“参考教材”:《大英百科词典》。
他眉心微蹙,如同打开一本武功秘籍般打开了它,将宣纸铺开在书案上,研了墨,正欲一边读背一边抄写——
然而笔尖悬在空中半天没落下,殊掌门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在宣纸上写出了一个歪歪扭扭的“abandon”。
……
一个小时后,殊道长明白了什么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
他挫败地躺回了启动装置,决定回到他唯一熟悉的游戏里去寻找真相。
脑机接入后,熟悉的画面平铺在眼前,帮派驻地微风摇曳,清香袭人,十年如一日的安静祥和。
帮派任务已经被一抢而空了,殊无己没什么可做的,反倒被管事NPC塞了一把帮派每日保底工资:一笔50宝钞的巨款。
紧跟着帮派商城弹了出来,管事殷切地向他介绍各种产品——从50000宝钞的橙武到500宝钞的外观他一样都买不起,管事盯着他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直到出现了几个可怜巴巴的灰色小破烂,购买的按键才亮了起来。
管事抱着“蚊子肉也是肉”的想法,连小垃圾都推销得唾沫横飞:
“这串菩提佛珠是静海方丈的挚爱,可增加50点好感度……这颗莲子是孙师姐曾经最喜欢的……这是三清大弟子纪望春的钥匙,大师兄好像又把钥匙落在家门口了,等着你拿过去送给他……”
殊无己没听他的絮叨,目光被一只草扎的小动物吸引了视线。
这小东西扎得并不好看,乍一看像一只翻着白眼、横眉怒目的小狗,五官歪歪斜斜的,四只脚高低不平,站都站不稳。
但他总觉得这东西有几分眼熟。
没等管事向他介绍,他就出手把它买了下来,只花了25点宝钞。
“恭喜您购买了神秘礼物【刍狗】。”管事惊喜地说道,“不知道它能增加哪位侠客的好感度?可拿去永济堂送给掌柜试试。”
永济堂……
殊无己轻轻地摇了摇头,按下使用按钮,眼前的景色一闪而过,他的身体轻飘飘地落回了三清山脚下的医馆永济堂。
永济堂还是那个熟悉的大通铺,躺满了刚挨完打的新入门三清弟子,当前频道叽里呱啦地讨论吸血蝙蝠该怎么打的问题。
殊无己这次总算轻车熟路地走向柜台。
柜台前也排满了人,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只草扎的小狗。
殊无己:“……”
他隐约觉得不妙,当NPC注意到他手里的东西时,剧情触发了。
“少侠手持何物?”
【请说出暗号】
殊无己当然不知道暗号是什么,他瞥了一眼左下角滚动的频道,抄作业似的念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NPC点头道:“原来是少侠,东西我收下了,少侠稍作休息,我去去便来。”
殊无己一头雾水地被小二拉着在桌前坐下。
一张八仙桌上坐了十六个人,都是神色各异的玩家。
“所以触发率到底是多少?”同桌的一个五岳可怜巴巴地说,“我已经浪费了五只狗了,这玩意看着比别的便宜,实际上贵得离谱。”
“三清门弟子触发的概率会高一点。”他旁边的人一边查攻略一边说,“好像说是殊无己比较护短。”
“和剧情阶段也有关系,要是你已经过了第五章,这个剧情就触发不了了,毕竟——”
“你不要给我剧透!!!”五岳弟子哀嚎道。
“也有人说殊无己午睡的时候来会比较好……”
他话音未落,掌柜的突然步履匆匆地走了过来,十六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矮小的NPC,像一群睁大了眼睛等皇帝翻牌子的妃子。
殊无己惊讶地发现,这掌柜竟是冲他来的。
“这位少侠请跟我来。”掌柜冲他躬了躬身,“我家主人邀您一叙。”
【恭喜触发好感剧情:镜花水月】
【您成功向三清掌门-殊无己赠送礼物「刍狗*1」,好感度达到萍水相逢!】
殊无己无语地看着那只耷拉着耳朵的草编小狗,倒不觉得这会是自己喜欢的东西。
掌柜引他从后门出去,画面晃了一下,四面八方的玩家突然全部消失了。
他进入了专属剧情。
“往这儿走,山路陡峭,还需小心脚下。”掌柜的说,“夏日炎热,四处都是蛇虫鼠蚁,少侠进出时更要多加小心啊。”
他似乎话中有话,殊无己静静地点头致谢。
他们沿着蜿蜒的山路在山间穿行,过了半柱香的时间,终于到了一处僻静的竹林前。
竹影横斜,三五成簇,伴随着簌簌声随风而动,清气远播,碧玉潇湘的竹竿上凝着一股昭昭日月似的微光。
殊无己的目光深深地投进这篇熟悉的竹林里,只听身旁掌柜的忽然开口道:“少侠请吧。”顿了顿,又道,“前方布有阵法,请务必小心前行。”
殊无己颔首道:“多谢提点,不劳忧心——此地,我应当认得。”
他岂止是认得。
这是他曾闭关百年的清修之所,春笋化竹,新篁成碧,均是他亲手所栽、亲眼所见,百年来这片竹林经过雷霆风雨,承受月华朝露,方布成今日阵法。
多数三清门人只知他闭关,具体何时、何处却是全然不知,即便是亲传弟子,能进来此处的也是少之又少,只能通过击鼓鸣磬求见掌门。
殊无己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游戏的制作者能做出这样的场景,同时,他再次想到了一个失踪已久,却似乎无处不在的人:
秦昭。
第36章 帮战 “既然来了,又为何迟疑?”……
“既然来了, 又为何迟疑?”
一个清冷的声音从竹林深处传来。
殊无己无奈地摇摇头,拿着小狗, 举步踏进了这个闭着眼睛也能解开的阵法中——若是换了其他玩家,此处又是一重劫难,不对着攻略从头抄到脚,恐怕谁也见不到竹林深处的庐山真面目。
碎光从竹影横斜间漏下,斑驳的光点自成卦象,绕过最后一丛潇湘竹, 那扇记忆中熟悉的月门出现了。
殊无己伸手在门上轻叩。
“直接进来吧。”声音再次响起。
踏进院门的那一瞬间,视野便不受控制地转换了角度——走进小院的人不再是他, 而是秦昭。
秦昭恭敬守礼地在小院门口拜了一拜,解下佩剑放在石几上,才走进屋内。
煞风景的弹幕忽然刷了起来:
【前方高能预警】
【直男可以退出了】
【直男说他也不是不可以】
【破阵破累了吧?该过来领福利了^^】
角色矮身进屋的时候,眼前暗了暗,紧接着又亮堂起来。
只见窗前软塌上,殊掌门手里拿着一卷书,侧卧着靠在栏杆上午歇,身上没有穿外套, 没有穿道袍,甚至没有穿里衣, 只穿了两片素纱小褂,雪白的长发披散在床铺上, 如花落在水池里一般绽开。
“师父。”秦昭低低地喊了一声,目不斜视地看着脚下的地板,把草编小狗放在了窗台上。
【目瞪口呆。】
【不知道主创为什么要让这么一个角色成为媚宅担当。总之臣退了,臣这一退就是一辈子。】
【给老哥整恐同了。】
殊无己也是惊讶非常,不过他惊讶的原因是, 在这段剧情里,他竟已和秦昭如此熟稔。
他是不喜欢和衣而卧,但即便对最宠爱的弟子,也不大可能以如此不体面的姿态相对——常人看不出,他倒是怀疑连自己这身小褂都是为了见秦昭才穿上的。
“坐吧。”
殊掌门可能是全场角色连带弹幕里最神情自若的人。
秦昭点了点头,这小屋里自备有座椅,他却没坐,而是从角落里翻出了一只马扎,端到师父的床前坐下。
他本就身形修长,坐在马扎上多少有点束手束脚,他浑然不觉地坐正了身子,开始汇报:
“我追着那人去了一趟西海,”他轻声说,“但没找到人,去晚了一步,被他逃脱了。”
殊掌门眉眼微垂:“将你所见所闻一一说与我听。”
秦昭颔了颔首,便将自己从五岳出发,前往西海渡口,上春芳岛查探消息的一路行踪,连带着细枝末节都细细讲了。
【这主角能处啊,进青楼探消息的事儿也说[滑稽]】
【我感觉我在面对一个查岗的妻子[可怜][可怜]没有办法不细细交代。】